抑郁症的病因有二,所以想引导一个慢性抑郁症患者自杀,也需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想办法使其停止服药,降低大脑内血清素的含量,为心理干预创造物质条件。二,找到抑郁症发病的根源,推导出发病的心理过程,再想办法引导其心理重演这一过程,从而导致抑郁的再度爆发。
第一点很容易做到:兰释是处方药,只能在医生的帮助下购买。李松经常随身带着兰释,说明他很可能拥有一名长期合作的精神医生。只要买通这个医生,让他给出暂停服药的建议,李松是不会不听的。
关键在于第二点:李松生于49年,20多岁开始服药,抑郁的根源显然和六七十年代的某种经历有关。85年,抑郁症出现了一次短期爆发,说明当年的经历,再次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抑郁根源。从袁主任提供的调查材料来看,他的抑郁根源很可能和祖父受迫害致死一事有关,但这毕竟只是毫无依据的推测。放在其他任务上,我可能会通过不断的试探进行验证,但此次任务至关重要,和目标的接触机会也极其宝贵,在猜测得到证实之前,我是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的。
“袁主任。”我随后说道,“还差最后一件事。帮我调查两个时间点,一是李松祖父受迫害而死的具体日期,二是李松开始服药的确切年龄。明天对李松的专访开始前,请务必调查清楚。”
“明白了。”袁主任说,“我现在就开始查,但结果不好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
“至少查清楚其中一项。”我最后说,“也好让我有个推测的依据。”
回忆至此,一只温软的手突然搭到了我的后颈上,我本能地一哆嗦,再度回到现实。老婆把茶水放到书桌上,愧疚而略带惊慌地看着我:“啊,是不是影响你了?”
“没有。”我松了口气,抬头对她笑笑,又迅速低下头说,“妞,辛苦你了。我是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她半弯着腰,搂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的脸颊,两秒后又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器,随口问道:“这是谁啊?”
“哦。”我看着显示器里李松的会议发言特写,轻轻咳嗽一声,说,“一个老朋友,一个过世好几年的朋友。”
2007年7月22日上午八点半,省监察厅召开了一场常规工作会议,李松代表纪委出席并发表讲话。我一边作为记者在会场内拍照、记录,一边对李松进行近距离的观察。虽然是行政监察方面的会议,但李松的发言还是着重于反腐工作。说到调任半年以来的工作感受,他直言不讳地说:
“在座的各位可能心里都明白,省里存在着一股顽固势力,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已经渗透到了党内,成了不得不除的毒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场的某些人,就和这个利益集团有着很深的牵扯……这些都是要查到底的,但你们也不要怕,我奉劝那些误入歧途的同志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到相关部门交代,争取较为宽大的处理……我可以跟你们讲讲我最近遇到的人和事,看看这个利益集团是多么猖狂,多么无法无天……我上任不到一个月,不到一个月啊,就有人敢提着现金去找我……最近三个月,我还收到不少信,有威胁我人身安全的,有威胁我的家人的,还有些信里说得更直白,什么‘李书记,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别的地方能呼风唤雨,来了XX(本省)注定要栽跟头’……我今天可以先交代一下自己的家底,啊,我父母都已经过世,女儿也遇到车祸不在了,只剩结发妻子卧病在床。我经常到医院陪她,经常跟她交流,她说呀,她已经做好了随时拔掉氧气管的准备。我和她都已经视死如归,所以那些威胁我的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第一,我和妻子都已经备好了棺材,我们都不怕死,第二,敢动我,只会给你们的保护伞增添麻烦,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的发言慷慨激昂,会场掌声不断,不少与会者和记者还纷纷落泪。我对李松的胆气深感敬佩,但同时,也在他的言行中觉察到一些异样。
我发现,每次说到与死亡有关的话题,他总会低一下头,额头上的皱纹明显加深,呼吸也会出现短暂的急促。另外,有三次提到自己的死时,他都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心脏的位置。这些表情和行为,在谈论与死亡无关的事件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具有与死亡相关的高度特异性。下意识低头和皱眉通常代表不自信,呼吸急促象征突然的紧张,这些都是心理不适的外在表现。至于把手放到心脏处,似乎也有着某种十分特殊的意义,可能是某种仪式化行为。
我意识到,“死亡”这一概念,对李松的心理影响深远。
十点半,会议进行过程中,我收到了袁主任的短信:
“祖父死于1973年5月,批斗过程中心脏病发作死亡,并非他杀。服药起始年龄,有未经查实消息说是25岁左右,可供参考,正在进一步核查。”
我回复:“尽快核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袁主任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十一点四十五分,上午的会议进入尾声,一名工作人员找到我,表示对李松的专访已经安排好,将在十分钟后开始。我再次发短信询问调查进展,袁主任也迅速做出回复:
“今天可能没办法核实了。”
我删掉短信,跟随工作人员离开会场,一面迅速思索。事已至此,只能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进行大胆推测了。
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李松存在与血清素合成有关的基因缺陷,他生于1949年,1973年24岁。24岁的他目睹祖父惨死,发生了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变化,心理变化又通过激素调节等方式影响了生理,导致其血清素水平大幅降低,又因为血清素合成相关基因存在缺陷,李松从此便患上了慢性抑郁症。1974年,李松25岁,经历了一年的痛苦后,他和家人终于认识到了抑郁症的存在,从此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1985年,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挫折面前,他的心理再次出现了与1973年类似的变化过程,并再次影响了生理,使得抑郁症出现了三个月的短期爆发,随后又在药物和家人的支持下归于平寂。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1973年和1985年,两起事件都导致了李松抑郁的爆发,所以其抑郁根源,很可能与两起事件中共同存在的某种现实因素有关。两起事件中共存的现实因素实在是太多了:生活压力的陡增、亲人的离世、来自他人的恶意、前途的暗淡,等等。我任由思维发散,把能想到的因素全都套入推测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无法确定导致其抑郁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或许,他的抑郁根源并非某种单一的因素,而是多种现实因素的共同作用——如果是这样,我究竟该从哪方面入手、引导他的抑郁再次爆发呢?
我跟随工作人员缓步走动,不禁有些自责:接下来的十分钟专访,是A集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如果白白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为什么没有提前进行各种猜想与推测,非要等待袁主任的调查结果呢?如果我早作准备,此刻或许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但再多的自责也毫无意义,十几秒后,我已经跟随工作人员进入了李松的办公室。当时,李松正伫立窗前、眺望沉思。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我,又看着李松说:
“李书记,《时政法律》的张记者来了。”
“嗯。”李松回过神来,走到我身边,亲切地伸出手,一面打量着我说,“哟,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啊。”
一旁的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关上房门。
我赶紧伸出双手,一面赔笑说:“李书记,能得到采访您的机会,说三生有幸真是一点都不为过。我觉得,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易近人。”
他无奈地摇摇头:“哎,年轻人啊,还是少学点嘴皮子功夫、多长真本事的好!”
我继续赔笑,一面观察办公室里的布置,想象着他自杀时的情景。当时,想到他的死,我心头突然一震,注意到一个被我一再忽略的词:
死亡。
在当天上午的发言中,李松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死亡,而且每次都会表现出明显的心理不适,说到自己的死时,他还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这似乎是某种仪式化行为。我当时就觉得,“死亡”对李松来说有些十分特殊的心理意义。
那么,他的抑郁爆发会不会跟“死亡”这一概念有关呢?
很有可能——按照此前的推测,他抑郁的前两次爆发,分别发生于1973年和1985年。1973年祖父受迫害而死,1985父亲得急病而死,两次抑郁爆发时,他都经历了亲人的死亡。祖父死于压力下的心脏病发作,李松提到自己的死亡时也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李松的父亲是得急病而死,是什么急病呢?会不会也是心脏方面的问题?李松摸自己的心脏,究竟有着什么心理意义?和“死亡”这一概念又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就从“死亡”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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