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平静下来,坚定了访谈的决心,继续问道:“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加深她对丁俊文的恨。”她说,“我必须认真考虑,所以25号那天,我只是听她倾诉,没有贸然行动。上午十点,丁俊文带她离开,后来又打电话问我成果如何。我把吕晨的病情描绘得很严重,但也保证会尽自己所能。3月26号,我约吕晨出来逛街,中午吃了火锅。吕晨说她不能吃辣,因为宫颈有炎症。我赶紧抓住机会,问起炎症的起因,她坚信是自己以前爱吃辣椒导致的。我用一种神叨叨的语气说,会不会跟丁哥有什么关系呢?之后,我又举了一大堆朋友们的例子,证明男人出轨对妻子健康的严重影响。那天,饭吃到一半,吕晨就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把筷子掰断扔到地上,一副恨不得把丁俊文撕碎的样子。”
我知道,偏执者的观念很难改变,而一旦因为某种契机改变,就会比之前更加根深蒂固。叶秋薇利用吕晨对丁俊文的怀疑与敌意,将吕晨“辣椒导致炎症”的想法,顺理成章地改变成“丈夫出轨导致炎症”,如此一来,吕晨对丁俊文的敌意,就会比之前更加强烈。
“接下来呢?”
“从其他方面继续挑拨她对丁俊文的恨,面对一个偏执的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她接着说,“我甚至认为,只要恨意足够,即便我不再敢于,她迟早也会对丁俊文下手的。不过为了抓紧时间,我还是进行了继续的干预,我要让她完全进入精神分裂的状态。”
我急切地让她继续。
“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之间,真的只有一线之隔。”她说,“逛街那天,一有机会,我就会想办法弄出异常声响。几乎每一次,她都会产生机能性幻听。到了傍晚,她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觉得时机成熟,就用虚音说:不如吃饺子吧——此前,我已经特意跟她强调过,说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饺子。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不喜欢饺子么?我故作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吃饺子了?”
“暗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你在暗示她,让她以为自己产生了评论性幻听。”
“是。”她说,“当偏执者分不清楚真实与幻觉,精神分裂的症状就会加重。她当时大概也觉察到了不对,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之后,我又找机会做了几次同样的事。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她脑子有时会出现其他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仅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总会对她的想法做出回应。她说,她感觉那个声音好像是我,她认为,我和她能够心灵互通。”
我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叶秋薇的暗示和干扰下,吕晨已经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的中度症状。
我想了想说:“如此一来,想控制她的思维就更简单了。”
“评论性幻听的出现,会逐渐引发思维失控感,最后发展成为思维被控制感,也就是所谓的‘影响妄想’。”她说,“我索要做的,是继续对她进行暗示,在她心中构建出我想要的影响妄想。”
通过暗示在偏执者心理中构建特定的影响妄想——这个想法既让我觉得新奇,又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做呢?”我的声音里透着别扭。
“27号那天,我再次把她约了出来。”她回忆说,“我们没有逛街,而是找了个茶馆聊了整整一天。她相信自己能和我心灵相通,能听见我的想法,我笑着说不可能。接着,在聊天过程中,我通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她的心理,不时地用虚音描绘她的想法,并加以反向的引导,而后否认那些话是我说的。”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这个过程,能举例说说么?”
“比如——”她想了想说,“在说到一部电视剧时,吕晨说她很讨厌女主角,但我看得出来,其实她心底是喜欢这个女主角的,她只是嫉妒——偏执者病态的嫉妒。所以我就用虚音快速地说,你说你不喜欢她,其实只是嫉妒她,为什么不说你喜欢她呢?听到我的话,吕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闭嘴,我就是不喜欢她,做作下流。我假装吃惊地看着她,问,晨姐,你在说什么?她被我的表情骗到,因而认定是自己再次出现评论性幻听。她极度不安地对我说,秋薇,那个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很像你,但不是你。那个声音不光直到我的想法,对我指指点点,还想要控制我的思维。”
我想要做记录,却不知从何下笔,便试探着问:“也就是说,你通过这种方式,引导她出现被控制的感受?”
“这是个细活,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她接着说,“类似的过程,那天我重复了不下二十次,直到傍晚,我终于让她相信,她的思维正受到某种外力的干预。晚饭时,她终于出现了第一次自发的影响妄想。她悄悄告诉我,刚刚窗外经过的一个行人,想要让她和丁俊文离婚。”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慌乱,感到极度不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恶心:如果吕晨及时接受正规治疗,其偏执症状绝对是可以痊愈的。叶秋薇却为了自己的计划,将这个原本就十分可怜的女人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即便是“纯粹理性力量”的驱使,叶秋薇就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么?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把脚尖挪向右侧,差点起身去按呼叫铃。叶秋薇看了我一眼,起身拿起一个苹果。我挣扎许久,居然又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虔诚地说:“叶老师,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难受。可以继续么?”
“确定要继续么?”她把苹果拿在手里轻轻搓着,“今天,吴院长似乎有意给你放宽时间。”
后面这句话,似乎也是一种暗示。我点点头,语气坚定:“我不能浪费他的好意,请继续吧。”
她放下苹果,平静地坐回藤椅,仿佛讲述从未被我打断:“影响妄想自发出现,但离完整构建还有一段距离。每个精神分裂病人,都有一套独特的影响妄想体系,我要帮吕晨构建一个体系。我们在茶楼吃了晚饭,席间,我开始给她讲我‘朋友们’的故事,都是夫妻之间的事。比如:丈夫家暴、出轨,妻子不堪忍受,下毒将丈夫杀害;夫妻发生争执,妻子在推搡中将丈夫推下高楼,等等。其中,我还给她讲了这么一件事,说是我一个朋友W,婚后不久就跟丈夫产生矛盾,她丈夫为了摆脱她,竟然到精神病院找了熟人,把她鉴定成重度精神病患者。最后,W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丈夫又找了年轻女人,逍遥快活。最后,W在精神病院受尽折磨,崩溃而死。”
我记了几笔,问道:“W的故事,正是在暗指吕晨吧?”
“当然。”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她才会感同身受,产生出丁俊文的无比恐惧。我当时就看到了她的恐惧,就赶紧抓住机会说了更多的事。我说,我以前跟W关系特别好,自从她死在精神病院,我就经常梦到她,她总是在梦里跟我说,如果她能活过来,一定要不会放过她丈夫。话没说完,吕晨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秋薇,我听见W的声音了,她在警告我,让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
我非常同情吕晨,但尽可能不在叶秋薇面前表现出来。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一定是W的灵魂与她产生了感应。”叶秋薇接着说,“我又说了一些W的事——很多都与她十分相似,以此加深她的感受。做完这些,我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一半?”我问,“我还以为,做完这些,吕晨就会去杀丁俊文了。”
“还不够。”她微微摇头,“纵使影响妄想深重,终究也只是妄想罢了。想让吕晨付诸行动,就必须让她的妄想与现实接轨,让她在现实中发现触手可及的威胁。”
“就像导火索,像《红豆》。”我点点头,“你需要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刺激。”
“对。”她说,“我先耐心等待了两天,看她是否会采取行动。我做得越少,暴露的危险性就越小。但连续两天,她都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31号中午,丁俊文打电话询问我治疗的情况,我决定点燃导火索。”
“怎么做?”我完全推测不出她的下一步行动。
“我对丁俊文说,吕晨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不是专业的精神医生,实在无能为力。”她说,“我建议他带吕晨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为了表现我的热心,我总结并打印了一份涵盖精神治疗的医院的名单,并标注了可以重点考虑的几家。31号晚上,我把名单交到丁俊文手里,嘱咐他放好,千万不能让吕晨发现,不然的话,可能会刺激到她。”
“啊?”我没听明白,“你的计划,应该是用这份名单刺激吕晨吧,为什么不让她发现呢?”
她露出一丝复杂的笑:“这么说,是为了让丁俊文在吕晨面前表现出紧张。吕晨原本就认为丈夫想要害她,感觉到丈夫的紧张后,一定会产生各种偏执的联想。丁俊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精神分裂患者,他会受不了妻子的偏执与纠缠,最终妥协,把名单拿给妻子看。他或许还寄希望于耐心的开导,能让吕晨明白自己的病症——面对一个偏执者,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她顿了顿说,“最后,你想一想,丈夫向自己刻意隐瞒精神病医院的名单,对吕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我恍然大悟:“她会更加坚信丁俊文想要害她。那份医院名单,就是妄想与现实的契合点,也是点燃吕晨的导火索。”
说完,我翻开死亡资料,再次读了读丁俊文的死讯:
2009年4月1日凌晨五点,丁俊文被妻子从自家窗口推出,坠楼身亡。后经鉴定,其妻吕晨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案发时不具有刑事责任能力,故而被送入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切都有律可循。”
我翻了翻死亡资料,看着后面一连串陌生的名字,背后凝起刺骨的寒意。老吴特意给我延长了面访时间,我能感觉到,我也打算辜负他的好意。但是,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刚看见第三个死者的名字,就忍不住合上了资料。
我当时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走出病房,老吴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还特意找大夫对我进行了心理疏导。那天,离开精神病院不久,我就开始后悔没有多待一会儿。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再次看见了第三个死者的名字:
陈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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