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把叶秋薇和陈曦之间的事迅速梳理了一遍。
丁俊文死后,陈曦冒险夜访丁家,无意中把自己暴露给了叶秋薇。为了继续寻找线索,叶秋薇使用变声设备和陈曦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两个城府的女人相互试探,各有收获:叶秋薇通过攻击陈曦的软肋,得知E厂是M成瘾性研究报告的大买家,因而获取了新的调查方向。陈曦则通过引导叶秋薇,得知了E厂购买研究报告的价码,在新闻调查中,暗箱交易的具体价码,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信息与证据。
从表面上看,两人交手的结果算是双赢。然而,谈话还未结束,陈曦就突然挂了电话,还在两天后派人跟踪、调查叶秋薇,并最终判断出,叶秋薇就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人。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听了贾云城的话,我才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曲折。
陈曦引导叶秋薇说出价码信息,一方面是为了这些信息本身,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对叶秋薇有意无意的试探。当叶秋薇说出王伟的名字,以及08年6月29日从他名下转给丁俊文的一百万汇款时,陈曦就已经知道叶秋薇在说谎了。
因为那一百万汇款并非来自E厂,而是来自省电视台的内部金库。
作为省电视台的知名记者,陈曦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她立刻明白,叶秋薇并非E厂内部的人,目的自然也不是出售研究报告,而是为了别的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陈曦一时未必能想明白。
但显然,叶秋薇的搅局引起了陈曦的高度警觉,一个既不代表电视台、又不代表E厂利益的人,究竟会对M事件造成怎样的影响?这个人知道自己对E厂的调查,会不会对自己的安全构成威胁?这些,都是陈曦需要迅速考虑的事。
对陈曦这样颇有城府的人来说,受制于人显然是无法接受的。而想要摆脱威胁和限制,她就必须先想办法查明打电话的匿名者的身份。而关于这个匿名者,陈曦只有一条线索,就是此人知道E厂、省电视台分别与丁俊文的事,甚至知道这些交易的详情。
顺着这个思路推断下去:陈曦早就知道E厂和省电视台在争夺丁俊文手中的研究报告,那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同时知道双方给丁俊文汇款的详细信息呢?陈曦一定列举了很多可疑的人,但又都一一排除,思路至此停滞。
陈曦能够试探出叶秋薇的破绽,定然拥有很强的思维能力,自然也会明白:思路受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换个思路,或者换个角度。既然从E厂和省电视台的角度出发,都没能发现可疑的人,问题就很有可能出在丁俊文那边。
以陈曦的思维能力,一定会想到这一步的。丁俊文那边有什么人值得怀疑呢?首先是丁雨泽——他是丁俊文遗产的第一遗产继承人,陈曦夜访丁家的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丁雨泽有很大的嫌疑。
但陈曦很快就会明白: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人,说起话来步步谨慎,攻守兼备,绝对不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如果不是丁雨泽,又会是谁呢?到了这一步,就算再笨的人,恐怕也会第一时间怀疑到叶秋薇头上吧。因为丁俊文死后,她是和丁雨泽走得最近的人,就连丁雨泽的遗产继承手续,也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不是她还会有谁?
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断,陈曦派侦探跟踪、调查了叶秋薇,并确认了她的身份。直到这时,在两人的交手过程中,陈曦仍旧处于上风。如果她能谨慎一点,友好一点,或许就能保住性命,甚至和叶秋薇互相帮助。然而,一条鲁莽且自作聪明的短信,直接勾起了叶秋薇的杀意。陈曦再怎么城府,都无法掩盖自传中暴露的致命弱点。
叶秋薇一击毙命,及时挽回了败局。
五六秒的功夫,我在心中完成了上述思索过程,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挂满汗珠。
“张编辑?”贾云城显然注意到了我剧烈的心理波动,放下烟问道,“怎么了?这个王伟有问题?难道他的死,也跟E厂的调查有关?”
我还沉浸在琐碎的思绪中,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说完这话,我发现贾云城正奇怪地看着我,便连忙解释说,“我说是,我没有证据,但有这种怀疑——他的自杀方式太蹊跷了。”
贾云城抽了口烟,略加思索,点点头说:“跟你说实话,我当初也有过怀疑。一是因为他死得蹊跷,二来,电视台内部的金库在他名下。我总觉得,他和陈曦的调查有什么联系。但人都死了,也就无从查起。”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问道,“恕我冒昧,张编辑,能不能说说你的调查进展?”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得并不比你多。”
他咳嗽了几声,把烟按灭,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想说,我就不多问了。我还是那句话,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毕竟干过刑警,肯定能帮上忙的。”
“你这边呢?”见他如此,我毫不客气地问道,“这三年里,你都遇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能跟我说说么?”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又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小口,说道:“我这是实话,我要是有什么大的进展,也不会一直干等到现在了。”
我点点头,有着太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非要说说可疑的人——”他抽了两口烟,眉头一皱,如此说道,“倒是来过一个怪人。”
“怪人?”
“第一次是09年的秋天。”他含着烟说,“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后半夜,大概两点多一点,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要知道,从来没有人会这么晚到墓园来——就算是贼,这地方有什么好偷的?我站在门口,对着园区照了一圈,很快就看见一个人影。样子肯定是看不清了,我就记得他穿了一身西装。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我,对着一块墓碑鞠了个躬,接着就快步离开了。等我赶到那块墓碑前,他早就没了踪影。我这才发现,他对着鞠躬的,正是陈曦的墓。当时,地上还放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每天晚上九点,我们都会把白天献的话处理掉的。那束花,肯定是那个人留下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半夜去拜祭,确实够古怪的。”
“是啊。”贾云城说,“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也没想太多,慢慢就给忘了。后来,10年的10月底,我值白班,天没亮就过来了。夜班的同事睡得正香,我也就没打扰他,先去看了看陈曦。还没走到她身边,我就看见她墓前放着一束菊花,黄白相间的菊花,不像是花店里的,像是野地里摘的。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再看那束花,花瓣已经被风吹掉不少,看样子放了有一段时间了。一个多小时后,坐在值班室里,我才突然想起来09年秋天的事,当时好像也是10月底啊。”
虽然是大白天,但在墓园里听这样的故事,还是让我有些寒意:“会是同一个人么?还真是个怪人。”
贾云城缓缓地抽着烟,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问了那天晚上值班的同事,他说,夜里确实听到过脚步声。不过他胆子小,并没有出去检查。”
“去年呢?”我问,“那个人去年来了没有?”
“来了。”贾云城看了一眼窗外,“直觉告诉我他还会来的,所以去年一入秋,我就再也没回家住过。也是十月底,半夜两三点,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但跟我印象里的却不太一样。我径直跑到那个人身边,拿手电筒一照,是个十六七的小混混。他看见我,吓得魂都快没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稳定住他的情绪。他告诉我,有个人给了他500块钱,让他晚上把花送到陈曦的墓前。”
“哦。”我点点头,“没有亲自来。是怕被你发现么?”
“不知道。”贾云城靠在椅背上,咳嗽了几声说,“我问给他钱那个人的长相,那小子说,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白胖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西装。”
我长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问:“一共就这三次?”
贾云城说:“今年秋天,也许会有第四次吧。”
我点点头,陷入沉默。被偷走的笔记、深夜前来拜祭陈曦的白胖男人,和M事件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思路,在这些模糊线索的影响下,更加暧昧难辨。
我叹了口气说:“这事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贾云城刚想说点什么,窗外却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两秒后,一个二十来岁的韩范男人推开门说:“贾哥,有任务了,叫咱们赶紧过去收拾呢。”
贾云城嗯了一声,把烟按到烟灰缸里,站起身说:“那走吧。”又对我说,“张编辑,买墓的事,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说着在纸上写下一个号码,“打这个电话就行。”
我收起纸条,起身看了看年轻男人,对贾云城说:“行,那你们忙,随时联系。”
他咳嗽了两声,最后又说了一句:“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离开墓园的路上,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和贾云城的见面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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