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写下:
流产,无法生育,丈夫知情。
她继续平静地讲述:“第二天,舒晴和谢博文都打来电话,说我在酒会上晕倒,徐毅江看见后,坚持要送我回家。当晚,他们两个给我打了无数的电话,还帮着我丈夫一起找我。我的手机上,也确实有他们打来的几十个未接来电。”
“但我觉得。”我眼皮稍一耷拉,“是不是他们两个暗算了你?”
“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去年入院前,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切。”
“难道——”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连忙翻了翻手中的资料,“难道这二十多个人,都跟这件事有牵连?”等待片刻,见她不肯开口,我才发觉问得不妥,赶紧又说,“我明白,咱们还是循序渐进,先继续说你改变的契机吧。你说的契机,就是酒会当晚的经历么?”
“不,没这么简单。”她说,“我说过,契机跟我丈夫有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二十多名死者,可能均与酒会一事有关。心理改变契机,与丈夫密切相关。
“您请继续。”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那段时间,我曾经想过死。”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很难想象。”
“那时候,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接着说道,“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面对丈夫。我不干净了,孩子也没了,而且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的我,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哭着求他离开我,趁早寻找新的幸福。当然,你肯定明白,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但无意识深处,仍然渴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接纳。”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所以,寻死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她说,“我毕竟学过心理学,知道怎么让自己走出困境。在丈夫的安慰和鼓励下,我艰难地接受了一切。生活,似乎还能够继续向前。”
“徐毅江那边呢?”我又问。
“等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丈夫向我发誓,一定要让徐毅江付出代价。可那种人,肯定不是平头百姓能轻易撼动的吧。我担心我丈夫受伤害,所以极力劝阻,希望他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
“他肯定不会忍气吞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嗯。”她点点头,喝了口水,“他报了案。我们开始都以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一定困难重重,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意料。报案第二天,徐毅江就被刑拘,第四天,公诉书就被提交到了市中院,一个多星期后,案件就进行了不公开审理。”
“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程序上,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从事犯罪心理研究这么多年,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强奸案件。一般情况下,从立案到庭审,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有些案件,甚至拖了一两年,都没能走到开庭那一步。
况且,徐毅江还是个有深厚背景的人,叶秋薇的案子,怎么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迅速到不合常理呢?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
报案顺利,立案至开庭,仅经历半月左右。
“庭审的情况,能简要说说么?”我随后问道。
“同样非常顺利。”叶秋薇说,“当天,法庭就做出宣判,判处徐毅江无期徒刑。”
“他提起上诉了么?”长期的职业本能,让我习惯性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叶秋薇接下来的话,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连律师都没请,不管公诉人说什么,他都立即承认。宣判后,公诉人告诉我和我丈夫,本来可以诱导审判长做出死刑判决的,但徐毅江的不抵抗,无意间博取了审判长的同情,才会是无期的结果。”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想不明白。
我国刑法的规定,强奸罪一般情况下的量刑范围,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如果有情节恶劣、强奸多人、在公共场合强奸、轮奸、对被害人身体健康造成严重后果这些情形之一的,则可以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
徐毅江强奸孕妇,导致受害人流产并失去生育能力,从主观上讲,确实符合加重量刑的条件,判处死刑也并不为过。
但法庭是讲证据的地方,叶秋薇是否失去了生育能力,需要医院提供的确实可信的医学证明。
以我多年的经验,与生育能力有关的医学证明很难开具。即便开具,医院和医生为了规避责任,通常也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措辞。如果徐毅江请个资深的律师,拿医学证明的结论唯一性说事,我觉得,他不仅能免于死刑,甚至能免于无期。
可是,他居然连律师都没有请,而且对公诉人没有丝毫反驳。想到这些,再联想起立案、审理程序不合常理的迅速,我心中隐隐刚到一丝不安。
我想起叶秋薇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
我在徐毅江的名字后面写道:
明知有机会减轻量刑,却并未申请律师辩护,异常。
“庭审如此顺利,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呢?”我沉思片刻,继续询问。
叶秋薇端坐着说:“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虽然很多事情已然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我和丈夫,都逐渐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
我写道:
一度走出阴影。
“11月初,X溶剂性能研究项目通过审批。但当时,我状态仍旧不太好,能完成教学任务已经不错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参与科研。”叶秋薇拨了拨耳边的头发,“院里需要找人代替我的位置,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丈夫。其实,帮我成为副教授的那个研究机会,就是他以前让给我的。所以,他代替我,不能说众望所归吧,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
我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两秒后又睁开,目光中仿佛有火在燃烧。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明显的表情变化。
“人员齐备后,项目就进入了准备阶段。”仅过了两三秒,她便恢复了十足的平静,继续讲述道,“准备阶段通常持续两到三天,为的是让参与者们熟悉仪器设备,了解研究的大致流程,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虽然参与者们都不是本、硕的小孩子了,但化学实验毕竟充满了危险性,准备期是必不可少的。”
“嗯,我能理解。”我拿起笔,又放下,坐直了身子说,“请继续。”
“那是11月7号,准备期的最后一天,那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接到我丈夫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对实验的一些细节还不太熟悉,想在实验室多待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吃。我说我等他,他也没有勉强。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起老吴之前的话,紧张地问:“就是那天出的事?”
“嗯。”她点点头,“我怕影响他,就一直没再给他打电话。到了快九点的时候,院办给我打来了电话。看见院办的号码,我好像本能地感应到了什么,心跳得特别厉害,差点昏过去。接了电话,院办的人跟我说,叶老师,秦老师出事了,刚刚被送到二院,你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里,我的心也砰砰直跳。
“当时,我两腿发软,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懵了一会儿,给舒晴打了电话,她一边在电话里陪我,一边去我家接了我。赶到市二院时,我丈夫还在手术室里接受抢救。直到十一点,他才被推出手术室,转移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他怎么样?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故?”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硫化氢中毒,而且吸入的浓度很高,肺部腐蚀感染,同时,中枢神经系统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医生说,肺部的伤势容易治疗,但他是否能醒过来,只能看造化了。”说起亡夫的惨状,她依然无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医生说这些时,我一直在哭,舒晴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秦关:2008年11月7日晚,于实验室内发生硫化氢中毒。肺部感染,成为植物人。
稍后,我想了想,又加了四个字:舒晴痛哭。
“你心理的改变契机,就是这件事么?”我一边问,一边又另起一行,写下“契机”二字。
“还不是。”她看了我一眼说,“不过快了。”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地想知道她所说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你可能知道,为了防止制毒,化学实验室里基本都装有覆盖全景的摄像头。第二天,舒晴就陪我去了学校,检查了出事那晚的监控视频。”
“怎么样?”我高度紧张起来。
“视频清楚地记录下了出事的过程。当时,实验室里只有我丈夫一个人。大概是为了检查气体发生装置的密闭性,他用水解硫化铝的方法,制出了一瓶高纯度的硫化氢气体。接下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打开钢瓶,对着瓶子吸了一口,两秒后,又厌恶而慌乱地把钢瓶扔掉。不出几秒,他就踉跄着打碎了一大堆玻璃仪器,最后倒在地上。巡逻的保安恰巧经过同一楼层,听到动静,就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他为什么要……”我皱起眉头,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不知道那种气体有毒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叶秋薇说,“那可是最入门的知识啊。”
“那这起事故后来怎么处理了?”
“警方通过调取监控,以及现场的调查取证,将事故认定为自杀行为。但没人比我更懂我丈夫,我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自杀的。很快,一个说法就流传开来,说我为了项目审批而接受某位高官的潜规则,我丈夫正是因此才想不开的。”
“谣言猛于虎。”我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一定很不好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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