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问:“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而且是建立在猜测上的猜测,如何证实呢?”
“证实之前,要先分析这种猜测是否合理,就是说,是否存在理论上的可能。”她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不妨顺着这个思路更进一步——先假设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汇款确实来自我眼前的这个王伟,然后将假设代入现实,在此假设的基础上对整件事进行分析。如果在分析过程中出现了与已知信息的矛盾,这个假设显然就是不成立的。如果没有出现这种矛盾,那么这个假设至少就存在理论可能性。或者乐观一点,如果在分析过程中发现了与已知信息的契合点,那么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只有先分析了可能性,我才能有的放矢,对王伟进行进一步的试探,也就是你所说的证实。”
我对逻辑学的推理方法并不熟悉,所以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
“继续分析。”她却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的意思,“假设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钱来自这个王伟,那么,这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代表了某些利益方?这需要一一分析。先假设是个人行为,那么汇款一百万,自然是为了得到那份研究报告。他为什么要买那份研究报告?他说自己做着某种‘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从他的座驾来看,这种生意似乎也很有赚头。一般人接触不到的赚钱生意,又跟一份神秘的报告有关,很可能和倒卖信息有关。”
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没有记录这些分析过程。但不得不承认,她考虑问题真的很细致,也很全面。
“不过很快,基于这种假设的分析就出现了不合理的地方。”她说,“如果他真的是以个人名义向丁俊文购买报告,他是否得到报告了呢?我认为没有。丁俊文收到的最后两笔钱来自陈曦,第三笔钱来自王伟,前两笔就肯定是来自E厂了。在一百万和六十多万面前,六百万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同时,E厂背景深厚,对丁俊文的威胁程度也远高于另外两方。那么,既然丁俊文没有把报告给陈曦,也肯定不会交给与陈曦实力相近的王伟。”
我几乎快要忘记事情的真相,只一心沉浸在她细腻的思维中。
她继续分析:“问题来了,如果王伟没有得到报告,那么丁俊文死后,他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陈曦那么谨慎沉稳,都忍不住去了一趟丁家,而王伟不仅没有去过丁家,甚至从来都没有让我察觉到他的存在,这显然很不合理。所以,我暂时放弃了他以个人身份给丁俊文汇款的假设。接下来,我假设他代表E厂的利益,进行分析,虽然没有出现不合理的地方,但也没有出现和已知信息的契合点,所以很快,我将其列为一种理论可能性,暂时搁置在一边。”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
“然后,我做了第三种假设,假设王伟代表其他利益方——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省电视台。”说到这里,叶秋薇的眼睛突然比之前明亮了一些,“王伟并没有在省电视台正式工作过,只是实习过将近一年,他和电视台之间的交集,主要就是这一年的实习期,以及他那曾任台长的父亲。父亲当年安排他进入电视台实习,显然是想过让他进入电视台发展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又让他进了教育局呢?留在电视台,有至亲罩着不是更好么?这看似是个不合理的地方,但正是这种不合理,让我迅速找到了假设与现实之间的契合点。”
我想了想说:“你说的契合点,就是他父亲临终前没有给他铺路这件事。”
“没错。”她往后靠了靠,双手自然地放在小腹处,“他父亲肯定知道他在教育局里混得并不好,明明有能力在临终把他安排进电视台,却没有那么做。这和当年让他去电视台实习,最终却没让他留在台里发展,应该出自同一原因。原因显然与某种顾虑有关——王伟进入电视台工作,会让他父亲有所顾虑,王伟没有向父亲争取,显然也明白父亲的顾虑。这么说的话,王伟在电视台实习的近一年时间里,这种顾虑应该还未出现。所以我想,正是在实习期间发生的某件事,成了父子二人后来的顾虑。”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思绪至此,就要回归到猜测的核心内容上了。”她说,“猜测的核心内容,就是王伟和那一百万汇款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和他父亲的顾虑,很可能也与此相关。无法言说的顾虑,就是一种忌讳,电视台内部会有什么忌讳呢?结合丁俊文收到的一百万汇款,我认为,如果那一百万汇款确实来自我眼前的王伟,他也的确代表省电视台,那么,他名下的某个账户,应该就是省电视台用于购买新闻线索的内部金库。按照这种设想继续分析,此前种种看似不合理的现象,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无语。
她也看了我一眼,继续分析道:“在这种假设的基础上,我把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当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王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省电视台实习。实习期间,台里决定设立一个内部金库,用以购买新闻线索——以王伟的年龄来看,当时应该正值九十年代初,一些历史遗留的避讳正在缓缓消散,新闻行业获得了更多自由,所以,这种决定也合乎情理。最后,台长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把金库设在了自己儿子的名下。为了更好地隐瞒金库的存在,台长决定不让儿子继续留在台里发展,等儿子实习期一结束,就帮他进了教育局。此后,电视台购买任何新闻资源,都由王伟办理付款事宜。我想,他后来可能还有了更深入的参与,比如与卖家的联络,凭经验对信息的价值进行判断,等等。老台长没有帮儿子在台里平步青云,却让儿子掌握了台里的死穴与命脉,真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思索着说:“随着参与的不断深入,王伟一定也从新闻资源的买卖中嗅到了商机。他可以在卖家和电视台之间周旋,赚取大额的差价,这就是他所说的‘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
“不止如此。”叶秋薇说,“如果某些线索是经过他进入电视台的,他还可以把这些线索进行二次出售,卖给其他需要的人。”
当时,想到自己每个月都被课题压得喘不过气,累死累活才拿几千块钱的工资,我还真有点羡慕王伟,甚至产生了改行去倒卖新闻资源的冲动。不过很快,王伟死于非命的事实就像一盆冷水泼下,彻底浇灭了我对不义之财的渴求。
“猜测至此,我又找到了另一个与现实的契合点。”叶秋薇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陈曦身为电视台的招牌记者,又一直在调查M事件,肯定知道王伟代表电视台和丁俊文的交易。所以,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她,王伟的一百万代表E厂时,她就已经看出了我的破绽,后来追查出我的身份,也是理所当然。她不是个简单的对手,如果我不是通过《隐痛》发现了她的弱点,胜负尚未可知。”
我看着叶秋薇,觉得不可思议:“仅靠观察和无凭无据的分析,你就能弄清楚这么多事?”
“不。”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还没有弄清楚。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只是在假设基础上进行的分析。就像我之前所说,首先要分析各种假设的合理性,然后才能有的放矢,对王伟进行进一步的试探。”
我另起一行,写下“试探”二字,问道:“如何试探?”
她说:“反复对比后,我认为‘王伟代表省电视台’这种假设的可能性最大,与现实的契合点也最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言语对他进行暗示,通过他的反应判断假设是否正确。当时,我思考了将近一分钟。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他大概是觉得有点尴尬,没等我开口,先问了一句,小薇,你跟陈曦是什么关系?”
“小薇?”我一愣,差点笑出来,“他是这么称呼你的?”
“是。”她分析说,“还记得么,他之前用拇指对我进行过下意识的抚摸。觉察到自己行为不妥后,他连连道歉,还自称失态,说明他希望能在我面前保持绅士形象。这样的男人初识女人,对女人的称呼应该是客气而礼貌的,小薇这个称呼确实显得有些奇怪了。没等我做出反应,他就立即改了口,叫了我一声叶教授。”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第一次是口误,但恰恰表明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过一个重要观点,即大多数口误都非偶然,而是说话者潜意识的一种表达。
“对。”叶秋薇说,“在内心深处,他渴望叫我小薇。用小来形容我,其实是在反衬他的大。这种大,象征着雄性的支配地位——他对我有一种潜在的支配欲望,支配欲望则代表了强烈的占有欲。得知我是副教授前,他连我的手都不愿意碰,得知我是副教授后,却又迅速表现出了难以自制的占有欲。我当时就意识到,他的心理问题应该与女人和性有关,而且已经相当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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