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一页,写下“隐痛”二字,随后问道:“你从书中发现了什么?”
她说,“读完前言我意识到,杀死陈曦的方法可能就在书中。随后,我用两个小时通读了一遍,对陈曦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是1980年5月20号出生的,八岁时父母离异,原因是母亲有了外遇,对象是一名外地商人。陈曦说,自己当时很希望跟母亲一起生活,但母亲却放弃了她,跟随商人离开了本地。”
当时,距陈曦离世已有三年,叶秋薇却依然记得《隐痛》的每一个细节。
“之后,陈曦跟随父亲陈旗帜一起生活。”她接着说,“陈旗帜原本是一家国有工厂的职工,九十年代初,工厂私有化,他下了岗,父女俩的日子一度很艰难。92年,陈旗帜跟几个朋友做了半年的农副产品投机生意,赚了一笔钱。不过陈曦说,父亲是个本分老实的人,有了资本后,没有继续冒险,而是开了一家粮油店。粮油店的生意虽然稳定,但辛苦又栓人,陈曦回忆,从那时起,父亲就很少跟她有知心交流了。”
“她的压抑正是由此而来的吧。”我说,“有些人因为理性而压抑,有些人则因为压抑而理性,她属于后者。”
“没错。”叶秋薇继续讲述,“陈曦就在书中提到,她能理解父亲的劳累,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漠。她从小就非常同情父亲,对父亲还怀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认为父亲的劳累都是为了她,母亲的离开也是她的存在导致的。”
“哦,我有点印象。”我只在07年读过一遍《隐痛》,有印象的地方并不多,“她认为父亲的不幸和辛苦,都是她造成的。”
“不止如此——”叶秋薇说,“和同学、朋友相处出现问题时,她也总会第一时间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在书中说,自己的这种心态,在青春期尤为严重,习惯把责任强加给自己,反倒让她失去了不少朋友,因为她们觉得她有点神经质。”
我想了想说:“确实有点神经质,她的这种心态,已经属于神经官能症的范畴了吧?”
“是的。”她说,“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主要表现就是为自己强加责任,认为凡事都是自己的错。这是一种常见的人格障碍,就陈曦而言,可能是母亲不负责任的离去诱发的。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容易消除的心理障碍,但若放任不管,就有可能演化成精神病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从而对身心健康带来明显影响。”
听到“健康状况”四个字,我心头一震:“这就是陈曦的弱点?”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安静平缓,在这种目光的感染下,我渴望知晓真相的急躁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
“还不是,但这无疑很有价值。”她稍后说道,“陈曦如此压抑,还存在明显的人格障碍,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精神问题,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测说:“也许她天生就会自我调控?”
“几乎每个人都存在心理问题,但大多数都不会表现出来。”叶秋薇对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因为心理有一套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时候更像是自我欺骗机制。当心理出现并不严重的问题时,这一机制就会想办法自行解决:有时是掩盖,有时是疏导,有时既像疏导又像掩盖。”她看了看我,“你同意这个说法么?”
我完全同意。虽然教科书里很少提到这些,但在我的大学时代,很多老师都有意无意地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心理会自我疏导和掩盖错误,但有时候,这两种手段很难区分清楚。
我说:“不能更同意了。”
她端起杯子,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放回桌子,说道:“再说点你未必会同意的。我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因为一个观点跟导师产生过激烈争论。我认为,心理障碍未必全是坏事,有些人取得的成就,恰恰得益于其心理障碍。”
我茫然地看着她。老实说,我真的很难立刻接受这个观点。
“以陈曦来说。”她继续分析,“母亲的不负责任、父亲的忍气吞声以及辛苦工作,引发了她对父亲的极度同情,这种同情扩散开来,逐渐诱发了她对父亲畸形的责任感——也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儿时经历造就的压抑性格,使她从未想过改变心态,相反,这种心态越来越严重。她失去了朋友,却不曾失去生活的动力,责任感就是她的动力。所以,她才会在98年,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考入B大(国内名校)的新传系(新闻传播系)。后来,对父亲和朋友的畸形责任感,衍生出对整个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整个社会的丑与恶,都是她的存在导致的,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危险,进行同行们不愿接触的新闻调查,甚至触及一些新闻禁区。神经官能症,反倒成了她立足社会的心理因素。”
不得不说,叶秋薇分析心理的方式有些另类,但也确实独到。
我一时有些无言,想了半天说:“你的意思是,神经官能症对她来说,更像是心理优势,而非心理障碍?”
“不。”她说,“心理障碍就是心理障碍,一时有益,终究有害。陈曦一直在用畸形的责任感激励自己,这与她善于压抑感情的个性是分不开的。而情感压抑者,比普通人更善于忍受痛苦,甚至享受痛苦,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健康呢?过度的责任感,会产生出焦虑、烦躁、紧张、多疑、不自信等多种负面情绪,但这些情绪,在陈曦身上却从未有过明显的体现,为什么?是因为她的精神土壤中,从未生长过这样的情绪么?”
“不是。”我肯定地说,“神经官能症发展下去,一定会导致焦虑的出现,而之所以没有在陈曦身上表现出来,是因为被她本能地压抑了——她习惯性地压抑了一切情感和情绪。”
叶秋薇轻轻挪了挪双脚,并随之改变了坐姿,比之前显得更加轻松。
“张老师。”她轻轻一笑,“你正在学习我的思维方式。”
我一愣,迅速回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确实嗅到了些许“叶氏分析”的味道。叶秋薇喜欢通过一个人基础的性格特点,逐层深入地推测其心理活动。不知从何时起,我不仅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甚至开始有意模仿。这也是她对我的暗示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似乎有些骄傲,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看了我一会儿,用继续的讲述打破了我的沉思:“正如你所说,陈曦习惯性压抑一切情绪与情感,责任感带来的压力、焦虑、不安、自卑等等情绪,全都被习惯性地忽略,因而埋进了潜意识深处——关于这一点,陈曦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压抑的习惯会带来意识的自我欺骗,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自己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积淀。或许在成长阶段,潜意识里的负面情绪偶尔还会喷发,但成年后,社会身份进一步掩盖了潜意识深处的本我,彻底欺骗了她自己。”
透过陈曦,我仿佛看见了人类深不见底的心理世界,觉得有些眩晕。
“太可怕了。”我抚着额头,有点喘不过气。
“非常可怕。”叶秋薇回应说,“发生这种自我欺骗,即便是资深的心理学者,也未必有清楚的自我认识,何况一个外行呢?更可怕的是,那些负面情绪虽然被埋进了记忆深处,但绝不会凭空消失,正相反,负面情绪比正面情绪有着更强的繁殖能力,放任不管,它就会在潜意识深处的土壤中,如真菌般疯狂蔓延。当这些情绪快要破土而出,陈曦就会产生宣泄的欲望。”
“就是驱使她‘无意中’翻出儿时就医照片的心理动力。”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其实已经在内心深处酝酿了多年。”
“她压抑得太久了,如果不是写了一本自传,恐怕早就出问题了。”叶秋薇进一步分析道,“但是,一本有所保留的自传,只能延缓她心理问题的爆发,而无法撼动其根本。所以我知道,她潜意识深处积攒已久的负面情绪,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心理弱点。”
我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可是……嗯……接下来呢?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患有潜在的精神疾病——只是情绪上的,如何利用她的负面情绪导致她心肌梗塞呢?”
“别着急。”她摆摆手,“还没到重点呢。她潜在的心理问题,只是一个方向,并不是具体的武器和手段。想通过暗示杀她,就必须对她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她静静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问道,“还记得她的遗传病么?”
我点点头。陈曦在《隐痛》中多次提到,自己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这种疾病虽然不会轻易致命,却会带来很多不便与困扰。成长过程中,她饱受疾病的折磨,成年后,随着性格的不断沉稳,病症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但自始至终,陈曦从未对这种遗传病进行过描述。
“她的病——她从来没说过到底是什么病。”我说,“你凭什么认为,这一点可以利用呢?”
“她确实没有明说,但显然很有诉说的欲望。”叶秋薇双眼微微上扬,“如果你仔细研究她的成长经历,就不难发现,她的病,是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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