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着说:“但在工作中,他周围全是专业的研究人员,就连我那位管理档案的朋友,也是硕士毕业,并且早已开始读博。在这种环境里,他自然会产生深刻而真实的自卑心理。自尊与自卑的强烈反差,使得他难以面对现实,陷入极度压抑的状态。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会为这种压抑寻找一条出路,这种自发的出路,通常就是幻想。”
听到这里,我停下笔,不禁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时,恰逢家中变故,我不得不面对来自社会各方的巨大压力。那两年,我一直看不见未来,时刻处于高度压抑的状态。正如叶秋薇所说的那样,在极度的压抑中,我开始幻想,幻想自己是社会中的强者,幻想自己拥有权力与财富。正是妻子(当时还是女友)的不离不弃,以及这种幻想的疏导,才让我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我回过神,听见窗外沉闷的雷鸣,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素未谋面的丁俊文,我突然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稍后,我定了定神,试着问道:“这种心理状态该怎么利用呢?击碎幻想?”
“不。”她微微摇头,“正相反,要迎合。我刚才说了,在网络中,话题稍稍一深入,他就插不上嘴。他急需一个机会在网络中证明自己,从而进一步维持自尊与幻想。我要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怎么做?”我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前挪了挪,迫不及待地问道。
“M。”她说,“丁俊文虽然不懂化学,但一定接触过M成瘾性的研究,更何况,那份报告可能还在他手上,即便不懂,他也可以查阅。据我所知,国内外还从未有过类似的研究。所以,丁俊文无意中成了专家,实实在在的专家。只要我稍加引导,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证明自己是专家的机会。”
我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秋薇,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找一位做网络的朋友,弄来一个已经使用两年的论坛账号,这个账号的很多留言,都是跟化学、生物学有关的。之后,我在论坛的化学版块发了一个帖子,题目是:关于一些非常用化合物的性质,学妹诚心求教。之后,我一直耐心等待丁俊文的出现。果不其然,在帖子发出二十分钟后,丁俊文进帖回了四个字:坐等探讨。”
“之后呢?”
“我在帖子里列举了几种新型化合物,帖子很快就热闹起来。化学虽然重实验,但理论上的分歧也不少。我列举了六七种化合物,丁俊文一直没能插上嘴,只是以学者的姿态,对一些回答进行无关痛痒的点评。我耐心等到晚上十点,才列举了M。M真的不太常用,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关于M,留言回答的人少之又少。十点半左右,丁俊文大概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挣扎,终于就M的性质进行了回复。他回复的内容,和我丈夫工作笔记中关于M的记录基本一致。”
丁俊文就这么轻易地上钩了。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我也适时表达出了仰慕之情,其他探讨者亦是如此。丁俊文显然很受用,一再说这不算什么,还问我有没有更多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思虑再三,决定再次冒险,就留言问:M理论上可以作药品辅料,但在实践中,是否会存在某种危险性?比如导致细胞癌变、影响脏器功能……,等丁俊文一一否定了这些,我最后问道,那么,M是否会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又是否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呢?”
“他怎么说?”我很想知道答案。
她用异样的神色看了我一眼:“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他说,M绝不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
“他在撒谎?”我不假思索地问。
“未必。”她思索片刻,解释道,“按照常理,有幻想症的人,应该不会放过任何拉近幻想与现实的机会。退一步说,即便他想要隐瞒M成瘾性的研究,大可不必回答,或者含糊其辞,为什么要给出确切的否定呢?”
“也许他的思维方式比较特殊。”我猜测说,“有明显心理障碍的人,有时不能按常理揣测吧?”
“我当时也考虑到了这种可能,但仅仅是可能。”她接着说,“要知道,任何非面谈的交流,都存在不真实的因素。所以,仅仅通过网络,很难揣测一个人的真实意图。”她顿了顿说,“我必须让他找我面谈。”
“怎么做?”
“我原本打算回复:我一位同学说自己见过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呢,报告里提到,M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她继续回忆,“但一番深思后,我担心公开的回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如果因此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了。正犹豫时,丁俊文给我发来私信,让我不要再公开谈论关于M成瘾性的内容。”
我叹了口气,有些纠结,轻声自语道:“竟然自投罗网了。”
她面色平静,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是啊,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谨慎——他的这种谨慎,反倒是一种极不谨慎。他的反应让我明白,与M成瘾性有关的研究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此一来,他就要被我牵着走了。”
我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因而有些担心:“你想让他知道,你丈夫那里可能有M成瘾性的相关资料,从而让他主动找你。可是,你很可能会因此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如果M真的和那个庞大计划有关,你丈夫又留下了与之相关的资料,计划的操控者们,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这种事,不可能不存在风险,我只能尽量降低风险。”她解释说,“而且,对付一个有幻想症的人,不需要明说,只需旁敲侧击地暗示就行了。我私信回复他:我真的对M很感兴趣,而且听一位同学说,她见过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他迅速回问我那位同学的情况,我说,我同学在Z市(本地)读研,研究报告是在一位导师那里看到的。他又问我同学所在的学校,我告诉他:我同学在C大(本地另外一所综合性大学)。”
“C大?”我一时不解,“为什么这么说?”稍后,我又反应过来,“哦——明白了,这么做,既能引起他的重视,又避免了他对你丈夫的直接怀疑,确实是高明的暗示。不过,你把C大牵扯进来,可能会让局势更加混乱,甚至会牵连到无辜的人啊。”
“有时候,想要摸鱼,就得先把水搅浑。”她不紧不慢地说,“之后,他又问起我那位同学、以及同学导师的具体情况,我含糊地回了几句,就再也没有理他。”
我明白,这是为了让丁俊文陷入没有出路的思索与幻想,从而进一步加重他的疑虑,迫使他露出更多马脚。叶秋薇的心思,已经缜密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迅速低下头,心中隐隐不安。稍后,我平复了情绪,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继续问道:“他什么时候去找了你?”
“第二天。”她说,“第二天临近中午,他去ICU看望了我丈夫,之后非要请我吃饭。席间,他一直在试图摸我的底。说什么‘秦老师有没有留下什么未完成的研究,如果有的话,可不能埋没了’,‘你和秦老师在工作上是不是经常相互扶持’,‘秦老师有没有参与过所里的机密研究’之类,旁敲侧击的话。我说,我丈夫出事后,他的东西我从来没动过,都在书房里存着呢,有时间是应该整理一下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丁哥,你跟我丈夫熟,工作上又经常接触,要不下次去我一家一趟,帮我整理一下他的资料吧。”
“整理资料时,你可以故意让他注意到笔记本上关于M的内容,从而把话题引入M成瘾性的研究上,当面试探他的反应。”我分析说,“可是,如果仅凭笔记本上关于M性质的内容,贸然提起M的成瘾性,很可能会让他察觉到,你就是在网上发帖的那个人。”我转了转笔,“你是怎么做的?”
“伪造一份《M成瘾性的实验研究报告》。”她说,“但无需完整,只要做好封皮和大纲,外加一点M物化性质的内容就行了。如此一来,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提起M成瘾性的话题,同时,也能表现出自己的不知情。最后,我还要想办法让他带走伪造的报告,以及我丈夫的笔记,展示出我的坦诚,让他彻底放下对我的警惕。”
谈话至此,窗外的雷声由闷到明,闪电过后,大雨倾至,叶秋薇关了空调,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外界的空气。
看着她的背影,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的缜密,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那一刻,我差点起身去按呼叫铃。但犹豫许久,我还是强迫自己留在椅子上,两分钟后,我总算稍稍平静,对着对话口说道:“叶老师,请继续吧,说说丁俊文到你家里之后发生的事。”
她回过头,对着我观察片刻,一面微微点头,一面坐回藤椅上。后来我才明白,她大概早就觉察到了我的心理变化,开窗静立,正是在给我调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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