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老婆轻轻晃了晃我,“你没事吧?摔着头了么?疼么?”
我从恍惚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深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又在强光的照射下迅速眯起来,同时把右手放在眉骨上方,遮挡光线。老婆心领神会,连忙半起身关掉浴霸。我松了口气,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起身后,我扭头看向洗脸镜,和镜中的自己出神对望。一刹那,原本凌乱不堪的记忆,开始有组织地进行自我整理、拼接、排序。
“一新?”老婆又叫了我一声。
“啊。”我茫然地看着她,思绪还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摇摆,随口说了一句,“没事。”
“没事?真没事么?”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刚才……”
我瞬间清醒过来:“这两天太累了,所以睡得有点迷糊。刚才起来上厕所,还以为是在做梦呢。”为了让她相信我,我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她稍稍松了口气,摸摸我的脸:“真没事就好,你还是别多想了。明天不就去见你们系主任了么?一切等见了他再说吧。”
听着老婆的话,我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刘向东的身影。几秒之后,老婆用双手拉了拉我的右手,才让我再次感知到现实。
“一新?”
“啊。”我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缩回右手,茫然地挠了挠头,对老婆说,“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在客厅里坐会儿,我想一个人静静。”见她眼中藏着失望,我又连忙加了一句,“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去。”
她轻叹一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目送她返回卧室后,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思绪很快又回到了2009年10月29号的深夜。
为了弄清楚摸门牙行为对刘向东的特殊意义,我特意沉默了半分钟,并用绝对的寂静制造紧张气氛。期间,刘向东一直低着头,又先后七次摸了自己的门牙,一次比一次用力。很显然,这种行为已经仪式化或者强迫化,是他潜意识的自我安慰方式之一,也是他十分明显的心理弱点。
“刘教授。”我随后问道,“你想从牙上抹掉什么?”
“啊?”他猛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度把手伸向门牙,又艰难地停止动作,面色惨白,“我、我也不知道啊……”
“摸门牙让你舒服么?”我开始引导他,“还是说,不摸门牙,你就没办法消除紧张?”
他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都有。”
说完,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发出不易察觉的颤抖。过了四秒,颤抖突然完全停止,又在不足一秒之后继续。很显然,他的身体发生了不到一秒的冻结。虽然这种冻结十分细微,但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明确的肢体语言。
从他的回答来看,摸门牙行为已经发展成了强迫症,其根源显然是某种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源于一次巨大打击带来的心理创伤,也有可能是某件小事引发的负面情绪发展而来。无论如何,冻结反应的出现,都说明刘向东感知到了与这种恐惧相关的信息——无论他自己是否意识得到。如果能了解这种恐惧的来源,我就能帮他学会抵御恐惧,从而消除他的这一心理弱点。
我继续引导他:“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习惯的么?”
他低声说:“不知道。”又随口加了一句,“可能是初中吧。”
后面这一句,似乎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
我连忙追问:“初中,具体是因为什么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说:“简述一下你的初中生活,再随便讲两个难忘的记忆。”
“那时候很乱。”他想了想说,“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学校就彻底乱套了。老师们要么躲在家里,要么就是被拉出去‘开大会’。学校只有一个班还在上课,愿意继续学习的学生都聚到了那个班里,我就是其中之一。那几年乱归乱,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问:“那种环境里,你们的学习过程没有受到过影响么?”
“有是有,但当时也习惯了。”他简单说道,“有时候正上课,就有人把老师赶出去骂一顿,拳打脚踢也是有的。坚持上课的学生都老实,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受辱,顶多帮老师求求情。当时坚持上课的是两个男老师,他们真是好人啊,每次都是挺身而出对付流氓,几乎没让学生们受过欺负。”
我点点头。
性蕾期末期,对异性双亲的爱恋因为对同性双亲的恐惧而消失,儿童的心理性欲进入潜伏状态,开始把兴趣放到性以外的事物(如自然科学、游戏,等等)当中,这一阶段称为性潜伏期。到了12岁左右,随着第二性征与生理性欲的出现,潜伏已久的心理性欲破土而出,性生理与性心理协同发展,直至二者完全成熟,这一阶段称为性成熟期。
进入性成熟期后,随着兴趣回归异性,青少年以男女交往为出发点,逐渐开始对成熟的人际关系进行探索与思考,并由此产生了对社会与自我价值的思索。可以说,12岁到18岁左右,是人的自我价值、社会观念、人际关系等相关心理的主要塑造期。这一时期的经历与心理变化,直接决定着成年后社会价值观与人际性格的形成。
从年龄来看,中学是性成熟期的核心阶段。在这一重要时期,整日提心吊胆地上课,时刻面临来自陌生人的身心威胁,还经常目睹自己最尊敬的两位老师受辱,刘向东成年后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健康呢?他成年后对科研的无比痴迷,以及未能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善的社交障碍,应该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所以,和人际关系有关的强迫症,应该也是在同时期形成的。
我瞬间思索完毕,继续引导:“说两件当时最难忘的事,最好是不愉快的经历。”
他突然又摸了一下门牙,右手微微颤抖了两下,并再次摸了摸牙,说:“有一件事,当时已经学到了初三的课程,动乱也没那么厉害了。但越是黎明之前,黑暗往往越重。有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又有一帮人冲进教室,把老师拽了出去。当时,班里的学生们也多少了解一些时政,知道局势快要稳定,因而比原来多了些底气。有个女生冲出去想要保护老师,还说了‘你们这些流氓马上就要被枪毙’之类的话。这话激怒了那些人,他们把女生拽到楼下,一路拖到教室后面的荒土地里。他们扒光了她的衣服,老师过去拼命阻止,班里的男生们也跟着冲了出去。但我们都太文弱了,那女生最终还是遭到轮奸。”说到这里,他双眼突然布满血丝,同时用双手狠狠地摸着门牙,几乎想要把门牙拔出来。
我赶紧追问:“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被他们杀了,好像是打死了,还是勒死了?”他继续抠着门牙,“也、也可能是被折磨死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记得了,反正当时就没气了。”说完,他更加用力地摩擦门牙,双臂都在颤抖。
我进一步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摇摇头,把头埋得非常低,双手依然在摩擦门牙。我知道问题出在女孩的死亡上,所以又接连问了七次同样的问题。第七次问题刚开口,他就突然干呕一声,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吐沫,并依然在摩擦门牙。
看着他吐吐沫的古怪行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弄错了重点。
“刘教授。”我随即问道,“那些人当时对你做了什么么?”
他冻结一秒,突然停止了对牙齿的抚摸与摩擦。
我知道方向正确,再一次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紧接着,我又加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弄到了你嘴里?”
话音刚落,刘向东就再次干呕一声,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又找对了方向,便追问道:“他们把什么弄到了你嘴里?弄到了你的门牙上?”
他深深地低下头:“他们、他们、他、那、那个……”
“有人把精液弄到了你嘴里。”我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不是沾到了你的门牙上?”
他微微点头,比之前坦然了一些。
回忆至此,我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也干呕了一声。我回过神,仍然沉浸在刘向东的心理问题之中。半分钟后,我才从尚未缕顺的记忆中抽身,朝垃圾桶里吐了一口吐沫。我抬头看了一眼主卫的门,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我是X?
在这种想法的刺激下,更多的陌生画面浮现出来,在脑海中拼接、排列,勾画出一连串失而复得的记忆。原本在迟钝与敏锐间徘徊的感知能力,也迅速稳定在了敏锐状态。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卫灯,再次进入主卫之中,站在洗脸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镜中的男人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我的思绪也随之起伏。许久之后,汹涌的记忆海啸归于平寂,脑海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只是温和的表象下,依然有澎湃的暗流涌动。
思路逐渐开始清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洗脸镜,一直以来对镜子的深刻恐惧荡然无存,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这种恐惧的根源。
在两次梦境里,那个自称X的阴森男人总是出现在卫生间门口,这是一种曲折但明确的自我暗示:在我的潜意识里,镜子是卫生间的标志物,反过来,卫生间也就成了镜子的一种隐晦象征。所以,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男人,其实就是出现在镜子之中的男人。而镜子最寻常的作用是显现倒影,所以出现在镜子之中的男人,暗示的正是我的倒影。
也就是说,那个总是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男人,就是披着潜意识伪装的我。
两次梦境中,潜意识都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明白:我一直在追寻的X,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更多的疑问从脑海中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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