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沉,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隐约的悲痛与愤怒涌上心头,化作一柄利剑,狠狠刺入了我的胸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浑身僵硬。我不敢相信、也无法面对隐藏在叶秋薇言语之后的残酷现实,所以第一时间的外在表现,并非直白的痛苦与愤恨,而是发自本能的抵触。
“不……”我低下头,双手掩面,眼眶温热,“不会……不可能……”
“你是袁新强创造出来的。”叶秋薇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一直都不知道,明溪2002年的惨死,并非拘禁者一时冲动导致的人祸,而是一场早有计划的心理干预。”
明溪的哀嚎再次回荡于耳廓,并逐渐化作令人窒息的嘶鸣。我低头不语,试图逃避呼啸而至的残酷现实。
“当局者迷。”叶秋薇说,“你分析过自己的心理么?心理剧变后,你被仇恨和愤怒操控着,对拘禁者展开无情的报复。但与此同时,你又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总是本能地想要逃避明溪之死带来的痛苦。所以,即便作为X,你也很少主动回忆和明溪有关的事,尤其是她的死。尽管亲身经历了02年的惨剧,你却从未对那件事本身进行过深度思索,自然也无法察觉到其中的重重疑点。”
在她的言语诱导下,杂乱的念头开始在脑海中有序排列。真相越发真实,也越发残酷,瞬间在我心中钻出千疮百孔。
叶秋薇沉思片刻,缓缓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溪死得那么惨,那件事却从未被立案侦查?拘禁你们的人究竟有什么深厚背景,足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如果真的有着深厚背景,明溪惨遭蹂躏之后,他们为什么又要突然离开?而且离开后,他们为什么没有再主动找你?甚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你?你仔细想想,他们拘禁你和明溪,真的是为了讨债么?”
我茫然地盯着玻璃墙,大脑空白,双眼泛酸。两秒后,一道耀眼的光不知从何处袭来,带着灼热的力量刺入瞳孔。我一边抬手遮挡,一边下意识地合上眼皮,但眼前仍是一片金黄。灿烂的光晕中,我看见明溪模糊的影子,仿佛回到了2002年那个冰冷的夏天。叶秋薇的连番发问始终在耳边回荡,我睁开眼,急促地喘了口气,心中隐约的不安,正逐渐转化为可触摸的恐惧。下一秒,我从恍惚中回到现实,看见叶秋薇左手中的眼镜、以及玻璃墙上微微晃动的光斑,这才明白自己再次受到了暗示。
叶秋薇把眼镜放下,继续发问:“你又是否想过,为什么你最信任的朋友会背叛你,在报警过程中误导警方?关乎你和明溪人身安全的事,身为律师的他,仅仅因为胆小怕事就退缩了?你不觉得奇怪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
我想起那张接处警登记表,又想起陈玉龙,想起他回到本地后、进入A集团旗下企业工作的事,后背凝起一股寒意,冰冷深入骨肉。
叶秋薇再次发问:“最后,你又是否注意过02年那件事和74年那起惨剧的关联?明溪和王敏一样惨遭轮奸致死,而你,则和当年的吴国鹏等人一样发生心理剧变,获得了以失忆为代价的敏锐知觉。两起事件相隔近30年,过程与后果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她顿了顿,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问道,“你考虑过这种相似背后的原因么?”
当然没有。我深吸了一口气,大脑从空白到丰富,思绪从混乱归于清晰。
叶秋薇说得没错,近十年来,我一直都在下意识地逃避与明溪有关的痛苦,所以从未对02年那件事本身进行过深度回忆与思索,自然也无从察觉其中的疑点。但此刻,在一连串尖锐问题的刺激下,这些疑点已经深深嵌入了我的意识,成为我不得不亲身探索的疑惑。其实,这些疑惑在我心中早已解开,只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罢了。
“你当然没有考虑过。”叶秋薇端起水杯,缓缓摇晃,“其实一开始,我和吴国鹏也没有注意到这些。让我们对02年那件事起疑的,是你的变化。”
我一愣——我的变化?
“从之前岔开的地方说起。”叶秋薇抿了口水,“去年9月12号下午,你陷入精神混乱,冲出我丈夫的病房,在走廊里发疯打闹,最后被几个保安制服,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我立即通知了吴国鹏,让他派人对你进行持续跟踪与观察。当晚,A集团的人从派出所带走了你,并连夜把你送到市二院的精神科,对你进行了心理评估和精神鉴定,当时的鉴定结果,是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之后,A集团的人带你离开医院,秘密组织的人跟丢了你,之后的几天都没能再发现你的踪迹。但几天后,你又突然出现,而且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重新投入了之前的生活与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能回想起一些相应的画面:我在市二院的走廊里推倒好几个医生护士,最后被四五个人合力制服;我在派出所里大吵大闹,值班民警不耐烦地给了我一脚;我坐在一辆车里,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如同梦境,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突然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出现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我记得,老婆当时纠结而欣喜地看着我,问我饿不饿。儿子站在角落里,目光惊恐地望着我,我——
这些记忆模糊而昏黄,仿佛已历经了几个世纪。
我微微晃动脑袋,有点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叶秋薇轻声放下杯子,接着说道:“被A集团的人带走、失踪几天后重新出现、迅速而不合常理地恢复了正常的社会功能,种种迹象表明,在失踪的几天里,你似乎接受了某种强大的心理干预,这种干预绝不可能是你自己所为,一定来自其他人。我当时就意识到,吴国鹏此前的直觉或许并没有错。在A集团内部,一定还存在其他的心理操控高手。而这个、或者这些高手,很可能和74年的那起惨案有关。”
随着她的讲述,我的思路与记忆也越发清晰。
“去年10月,我从三区搬到这里,获得了较为安全的处境。”叶秋薇说,“11月,吴国鹏招募了汤杰超,开始通过他跟我进行交流。而我们交流的重中之重,就是你、以及隐藏在A集团内部的其他心理高手。吴国鹏一直在努力回想74年惨案的其他当事人,也一直在研究你的过往——包括你和明溪在02年的遭遇。去年年底,他突然注意到了74、02两起事件之间惊人的相似性,并第一时间向我转达了疑虑。他的疑虑点燃了我的思维,我迅速察觉到了02年那起事件前前后后的各种疑点,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你的出现并非偶然。之后,吴国鹏动用了一切可用力量,对当年五名拘禁者的身份进行了调查,终于有所发现。”她顿了顿,轻叹一声,“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五个人当年所在的担保公司,后台正是A住宅建筑公司的一位高层。而且,我们还调查了你父母生前的财务状况,发现他们和那家担保公司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债务纠纷。”
我压抑地吸了口气,想起明溪的死,双眼酸痛而灼热。
“父母的债务都是你还的。”叶秋薇又说,“你仔细想想那家担保公司,除了拘禁事件,你还和他们有过其他接触么?”
在她的诱导下,相关信息在我脑海中一扫而过。2007年夏天,拿到刺杀李松的酬劳后,我迅速清偿了父母遗留的债务。偿还过程中,当年拘禁我的那家担保公司,的确从来没有出现过。我——
“你一心想要逃避明溪之死带来的痛苦。”叶秋薇说,“这种内在心理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看不到现实中显而易见的疑点与矛盾。”她再次轻叹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用平和而坚定的语气说,“一新,那五个人拘禁你和明溪,并非因为债务,而是为了把你塑造成新的X。而这场塑造计划的始作俑者,才是真正的X。”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叶秋薇步步紧逼:“74年,X目睹王敏惨死,心理剧变,以失忆为代价,获得了强大的心理操控能力。1989年,他杀掉当年的施暴者,为王敏报了仇。九十年代,他开始为A集团服务,利用强大的精神力量为集团除掉一个又一个隐患。然而,二十世纪初,因为某种原因——比如接触了同属A集团的刘向东——X的记忆开始复苏,感知能力也逐渐弱化,直至泯然众人。失去能力、又掌握着大量A集团机密信息的X,对集团来说不仅无益,甚至也成了莫大的隐患。为了保全自己,X必须证明自己依然有用。”
我突然想起了袁主任在石桥下找到我时的眼神,那眼神威严、冷峻,又透着一种畸形的慈爱与关怀,同时还藏着一丝受到压抑的愧疚。
“你也感觉到了吧?”叶秋薇看着我的眼睛,随后继续说道,“X必须证明自己依然有用,证明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其他方式重新获得操控人心的力量。但记忆的复苏不可抗拒,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重获力量,于是,便逐渐产生了创造一个新X的念头。既然自己当年能够通过骤变获得力量,其他人是否也能呢?他分析了自己当年心理剧变的原因:对他而言,王敏是生活中美好的象征,王敏惨死,生活的希望彻底破灭,正是导致他发生变化的原因。他开始寻找合适的目标,最终发现了你——或许还有其他人,但这并不重要。虽然成长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中,但你的家庭生活却十分不幸。你孤独、阴郁、内心充满随时爆发的力量,把明溪视作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与希望。这一切,都完全符合X对继承者的要求。他制定了详细的塑造计划,把你和明溪囚禁起来,对你施加严酷的虐待,逼迫你的心理进入崩溃边缘。时机成熟后,他命令拘禁者将明溪折磨致死,让你陷入无法承受的悲痛与绝望。你的心理世界彻底崩塌,压抑多年的精神力量呼之欲出。”
我握紧拳头,努力压抑住内心奔腾的愤恨。
叶秋薇对着我观察片刻,接着说道:“后来,你回想起明溪,在悲痛与愤恨的引导下,精神力量彻底爆发。你利用暗示杀掉五名凶手,为明溪报了仇,也因此通过了X的最终考察,成为他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她停顿片刻,“所以,他才会主动找你要求合作,而且对你的事一清二楚。”
我浑身一怔,回想起在石桥下第一次见面时,袁主任说过的一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深。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我想起他的眼睛,最终没能压抑住愤怒,一拳垂在玻璃墙上,手背上顿时溢出暗红的血,但我已经无法感知疼痛。
“是……”我发出颤抖的声音,“是他……”
“是他。”叶秋薇说,“他的塑造对象或许不止你一个,但据我所知,只有你最终合格。一新,你是X塑造出来的心理杀手,但这并非我想表达的重点。我最想让你明白的是——”她的声音充满力量,“明溪是被真正的X害死的。”
我再次想起明溪,想起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心如刀绞。我没有哭,眼泪却如涌泉般下落,瞬间沾湿了衣裤。
叶秋薇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轻声问道:“现在,你还是想要杀掉我,继续为A集团服务么?”
嘶鸣声贯彻耳廓,我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身心都充满愤怒的精神力量。有几个瞬间,我怀疑自己的愤怒源于叶秋薇的暗示,但明溪的哀嚎很快就遮盖了一切,让我的愤怒越发汹涌,也越发坚定。
随着愤怒的坚定,我的心绪也迅速回归稳定。几秒过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感情:我想起明溪,内心不再被悲痛遮盖,我想起袁主任,也不再任由愤怒蔓延,我看着叶秋薇,心中隐约的不舍消失殆尽。那种感觉,像极了叶秋薇描述的“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
我理性地感知着这种理性状态,一时有些茫然。紧接着,一个念头在我心地出现,并且越发强烈,最后完全覆盖了思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杀了袁新强。
“我要杀了袁新强。”我的语气如叶秋薇一样平静,“我该怎么做?”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仿佛能看穿我的每一寸心思。长达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突然松了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哀伤。我当时还不明白那种哀伤的意义,如果明白,后来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135XXXXXXXX。”哀伤一闪而过,叶秋薇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换个新手机和新号码,打这个电话,吴老师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说完,她起身走到窗边,把手伸到窗外,似乎想要触摸阳光。
我坐了许久,整理完思绪,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手指触到呼叫铃的瞬间,我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回头看向叶秋薇。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凝视,也回头看着我。
“就像你之前所说。”她微微一笑,“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一刹那,沉浸在理性知觉中的我,又恢复了对感情的感知能力。悲痛与愤恨再次席卷内心,但悲愤之余,我也再次察觉到了内心对叶秋薇的难舍之情。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么?
“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来看你的。”
她嘴角微扬,目光中却再次溢出哀伤,只是,我仍然没能意识到这种哀伤的来源。她转过身去,继续抚摸窗外的光。我走到门口,按下呼叫铃的瞬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惊喜地发现,她也在忍不住回头看我。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谜一样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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