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拿起笔。
叶秋薇沉默片刻,发出一声细微到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后说:“报告乍一看有理有据,实则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一些实验现象和数据存在明显的前后矛盾,但均被当做可靠的依据或证据;有些信息只能算是建立在实验基础之上的推论、猜测,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却被认定为客观结论;更有甚者,在一些数据的记录和计算上,还出现了十分低级的错误。”
我敲了敲笔,皱起眉头。
“我当时就明白了这份报告存在的意义。”叶秋薇又说,“以我对谢博文和我丈夫的了解,他们绝对不可能在科研中同时犯下如此多的错误而不自知——牵强的推论、偷换概念、数据出错,可能都是故意为之。”
“故意——”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M成瘾性的研究是一次有意的造假?”
“即便M真的存在致人成瘾性,那份报告也无法提供充分的实验证据和理论依据。”叶秋薇轻轻拍了拍膝盖右上方的腿部,胸口发生了两次明显起伏,“我对报告中的大小错误进行了整理、归纳和统计,发现了这样的现象:前中期的数据与理论都十分严谨,即便出现疑点,也会立即进行详细的解释。随着研究的不断进展,07年11月的一次试验中记录中,第一次出现了把猜测当结论的情况,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错误、理论推导中的故意混淆越来越频繁,奇怪的是,到了研究的最后阶段,实验信息和理论又恢复了严谨。”
我点点头:“造假主要出现在研究中期,这说明了什么?”
“过程应该是这样。”叶秋薇说,“谢博文、周芸和我丈夫出于某种目的,秘密进行了M成瘾性的相关研究。一开始,研究进展很顺利,他们也秉承着严谨态度。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一些出乎意料的实验现象、数据突然出现,让他们明白,所谓的‘M成瘾性’很可能只是理论上的空谈。正常情况下,研究应该就此结束了。但他们却没有结束,而是通过牵强的理论以及偷换概念等方式,将不利的现象和数据掩盖。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漏洞和错误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到了中后期,他们干脆直接伪造了实验现象和数据,使之服从他们想要得出的结论。所以,研究的最后阶段,相关信息又呈现出了书面上的严谨。”她顿了顿又说,“得到报告的第二天晚上,我在Z大对报告后期提到的一个简单实验进行了验证,事实证明,研究最后阶段使用的两处数据,根本就不是通过实验得来的,而是为结论量身编造的。”
我点点头:“如此看来,从一开始,研究就是奔着‘M具有成瘾性’的结果去的,过程根本无关紧要。”
“没错。”叶秋薇说,“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从E厂敲诈钱财。但E厂有刘向东这样的资深化学家,肯定能轻易看出报告中的破绽。我丈夫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便收了钱,也没有把报告交给E厂。其实对E厂来说,真正的威胁并非研究报告本身,而是了解报告内容的三名学者。对其中任何一名学者下手,都有可能导致另外两人做出对E厂甚至A集团不利的事。三人形成了一种相互保护的关系,只要三人一条心,他们就都是安全的。正因如此,A集团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而我丈夫他们得到钱财后,很可能想要就此收手。”
“一切本该就此结束。”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第三方的介入,却让事情变得十分复杂。这个第三方,就是陈曦背后的神秘组织。”
“没错。”叶秋薇将左手中指伸入镜片与眼睛之间,轻揉了两下左眼,缓缓说道,“神秘组织和A集团之间,已经进行了多年的明争暗斗。M的成瘾性研究,对A集团来说是重大威胁,对神秘组织而言则意味着机会。早在2008年3月,神秘组织就找上了丁俊文,并于4月查到了我丈夫头上,同年7月,又通过丁俊文得知了谢博文、周芸和赵海时在M事件中的身份、作用。我丈夫他们原本的目的是金钱,却因此卷入了神秘组织与A集团的斗争。这次斗争的核心是‘M的成瘾性’,所以参与研究的三名学者,就成了神秘组织和A集团争夺的重点。”
我点点头:“事情至此,三人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他们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周芸选择尽可能地逃避,你丈夫选择帮助神秘组织,谢博文则选择投靠A集团——所以,他才会在酒会上帮A集团暗算你,同时陷害徐毅江。”
“周芸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叶秋薇分析说,“M成瘾性的研究对神秘组织和A集团来说都事关重大,讽刺的是,研究本身却是一场骗局。周芸肯定明白,投靠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选择逃跑。我丈夫希望得到国家力量的保护,却因为研究存在造假而犹豫不决。谢博文虽然投靠了A集团,却也不敢透露研究里的猫腻。同时,他之所以要帮A集团陷害徐毅江,很大程度上也是害怕我丈夫向神秘组织托出实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人心各异,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叶秋薇继续分析:“很显然,08年9月之前,我丈夫已经和徐毅江有过接触,酒会事件,彻底瓦解了我丈夫对于神秘组织的信任。但根据陈曦的笔记,08年11月初,我丈夫再次做出了帮助神秘组织的决定。令我不解的是:他明知M成瘾性的研究是一场骗局,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研究报告是明显的造假,他凭什么帮神秘组织对付A集团?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象着秦关当时的心理,一时没有头绪。片刻后,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就在即将发出声音时,又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我一愣,努力回想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却已经彻底忘记。我闭上眼,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我肯定想到了什么。但紧接着,我又瞬间忘记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我缓了缓精神,再次想象秦关出事之前的心理,突然觉得脑袋生疼。我用力捂住后脑,手中的笔掉到地上,发出清脆而模糊的声响。
“你没事吧,张老师?”紧接着,叶秋薇的声音把我带回现实。
“啊——”我深吸了一口气,捡起笔,觉得一阵恍惚,“没事,事情太复杂了,脑子有点乱。”我随后尴尬地笑笑,“不用管我,请继续。”
叶秋薇用锋利的目光扫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不管我丈夫当时想了什么,总之,他决定通过某种方式帮助神秘组织。A集团肯定不会放过他,11月7号,他在X的干预下吸入了高浓度的硫化氢。后来的事不用多说了:周芸失踪,我丈夫成为植物人,谢博文在我的暗示下死于车祸,了解研究报告下落的,就只剩下一个不懂学术的丁俊文。眼见其余三人不得善终,自保心切的丁俊文为了向A集团献殷勤,从谢博文家里取走了研究报告,交于赵海时,赵海时又将报告交于刘向东。刘向东一定轻易地看出了研究报告中的破绽,张老师——”叶秋薇突然问道,“如果你是刘向东,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我第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肯定是向集团高层汇报吧?”
“错。”叶秋薇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对集团高层说出真相。”
我仍然没明白过来:“为什么?”
“为自己。”叶秋薇缓缓说道,“其一,刘向东是E厂科研中心主任,是厂内科研事务的一把手,掌握着与制药相关的一切核心信息。当丁俊文以《M成瘾性研究报告》为筹码向E厂敲诈钱财时,A集团一定会针对此事进行内部商议,商议过程则必然少不了刘向东的参与。在学术方面,他是厂内乃至集团内的一号人物,其意见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集团最终决定付一大笔封口费,很大程度上是他决定的。如果让集团知道所谓‘研究报告的威胁’只是一场骗局,他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连连点头,一阵恍然,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当时,我脑子仍有些懵,好像并未从之前的恍惚中彻底脱离。
“其二。”叶秋薇继续分析,“这对刘向东而言也是个机会。他完全可以在研究报告的事情上打马虎眼,以此钳制集团高层,获得高层更多的关注、依赖与信任。何玉斌说过,赵海时和刘向东曾一度不和,赵海时还多次当众对刘向东进行羞辱,但09年3月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却突然升温,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要知道,刘向东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绝不可能主动向赵海时示好。也就是说,两人关系的升温,赵海时应该是主动的一方。他之前敢当众羞辱刘向东,之后却主动向刘向东示好、示弱,这就足以说明,从09年3月开始,刘向东在E厂甚至A集团中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
“确实。”我想了想说,“这么说来,刘向东在C大的地位和面子,很可能也与此相关了。”想到此处,我狡黠地笑了笑,“为了自保和前途,他在M的问题上对集团高层进行误导和隐瞒,确实高明。不过对你而言,这种高明手段却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恐怕下一步,你就要接触刘向东本人了吧?”
“虽然研究报告的事已经基本明朗,但X还藏在暗处。”叶秋薇说,“为了找出X,我必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说到这里,她再次扶了扶镜框,用掺杂着阳光的目光盯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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