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刘智普和叶秋薇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外,我远远尾随两人,目睹他们乘车离开,才安心返回刘向东的病房。刘向东因失血而显得十分疲惫,当时已经快要睡着,听到动静又迅速清醒。他支开护士,把身体往上挪了挪,靠在枕头上看着我,神色复杂。
“张老师,我——”
“我知道。”我坐到他身边,“把牙弄下来,是不是好受点了?”
他抬起手,又迅速放下,想了想说:“牙没了,确实好受多了,不心慌也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说说你拔牙时的感受。”
“哎。”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就是一想到那两颗牙就心慌、害怕,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当时就是一心想把牙拔掉,而且是自己亲手拔掉。那种念头特别强烈,就像上瘾一样。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自己的难受跟那两颗牙没有实际关系,但就是——哎——怎么说呢。”
“嗯。”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那种感受不是意识和意志力能够控制的,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刺激了你的潜意识。”
他一愣,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这是别人害的?是那个人——”
话音未落,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名医生带着两名护士进来,说:“打扰你们一下,现在要对刘主任做个简单的睡前检查。”
我起身把位置让开,护士们开始测量刘向东的体温、心律、血压,医生也戴上听诊器,一面检查一面简单询问。我在窗口站了一会儿,问道:“大夫,怎么样?”
医生直起身,收起听诊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心吧,已经没有大碍,多休息就可以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笑,“哎,幸亏及时送来了医院,不然,可就真不好说了。”
刘向东庆幸且自嘲地笑了笑:“不就是两颗牙,还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负责任地说,会的。”医生收起笑容,“我看了心电图,您有明显的心肌缺血症状,虽然其他方面都还算正常,但不能排除隐性冠心病的可能。对您来说,失血比其他人要危险得多,以后可得小心点了,而且啊——”他啧了一声,“我总觉得,您的牙不像是摔倒磕到地上掉的——”
“确实是磕到地上了。”刘向东无力地捏着鼻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卫生间太滑,以后是得注意点了。”随后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心脏真有问题了?难怪这两年经常心慌,单位体检时也没跟我说过啊。”
“体检最多就是做个心电图吧?”医生说,“心电图只能看出您有轻度心肌缺血,医生可能没太当回事。我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告诉您,不排除隐性冠心病的可能。等养好身体,不妨做做更深入的检查吧。”
“好,好。”刘向东对医生点点头,“真是谢谢你了,你要不说,我还根本不知道呢。”
医生友善地笑笑,不再言语,很快带护士离开了病房。我送他离开,关上房门,陷入沉思。
此前,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拔两颗牙导致的失血不会危及生命,认为刘向东受到的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伤害,是调查者在被动局面下对我进行的无力回击。可是听了医生的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严重低估了这个调查者的能力——他很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察觉到了刘向东的心脏问题,刘向东受到的,并非一次无足轻重的伤害,而是足以致命的杀招。如果不是我的警觉,以及袁主任的积极反应,刘向东怕是早已丧命。
若真如此,这个调查者就太可怕了:他不仅能轻易找到刘向东的心理弱点,甚至能发现连刘向东自己都不知道的生理弱点,最后还能把心理弱点与生理弱点相结合,制定出看似简单、实则无比狠毒的杀人计划。在完全被动的局面下,他还能如此沉着、思维如此清晰、又如此难觅踪迹——
我第一次对调查者产生了敬意,以及深藏在潜意识之中的相惜之情。
刘向东显然也十分后怕。他看着我,良久沉默,最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张老师,是他,是你说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
“当然存在。”我坐回床边,“而且,他刚刚应该来看过你,就在那些人之中。”
刘向东瞪大双眼,又迅速闭上,长叹一声:“我、我该怎么办?”
“别怕。”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会把这个人找出来的,集团会想办法除掉他。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帮我,明白了么?”
他狠狠点了点头,对我充满信任。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刘向东在我的引导下详细回忆了当天午餐时的种种细节,但我始终没能将这些细节拼凑成有价值的信息与线索。十一点一刻,我决定暂时放弃对午餐的分析,提起了他和刘智普下午的谈话。
“哦,是。”他闭眼回忆说,“我们在操场上走了几分钟,我和他都忙,也挺长时间没深入交流过了。”
我把灯光调暗:“之前你先去办公室检查了他的工作,对吧?”
“是。”他的呼吸越发平缓、均匀,“他很努力,我很欣慰。”
“嗯。”我开始引导,“你是怎么进入他的办公室的?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
他不假思索地说:“右脚,当时我还摸了一下门牙。”
“很好。”我逐步降低了音量,“继续,你迈出右脚,摸了一下门牙,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跟你说了什么?”
刘向东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他说,‘你那么忙,还来看我干嘛’,我不说话,检查了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发现一份工作计划表。计划很有条理,而且还记有每项任务的完成情况、反馈信息。我当时很高兴,想拉拉他的手,但是他有点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内向。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陪我出去走走。我们去了操场,一开始都很沉默,走了半圈后,他突然跟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摸自己的牙啊,我朋友和同事们都知道你这毛病’。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摸了门牙。当时,我想起你跟我说的话,心里很轻松,就把手放了下来。智普又说,‘我不是光觉得丢人,也很担心你。我听一个朋友说,手指和口腔的菌群环境差别太大,经常把手伸到嘴里,很容易让手指和牙床同时发炎。你知道么,有个人就是不注意,结果染上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牙病,牙齿从里面往外慢慢被腐蚀空了。但因为外壳还坚硬,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有一次,他正吃饭呢,轻轻一咬,四颗门牙就齐刷刷地碎了,弄了一嘴碎片’——”讲述至此,刘向东原本已经快要睡着,突然惊慌地睁开眼,把手伸到嘴边,又突然停住,惊讶地望着我,“这——是因为智普给我讲了这个么?可我当时听了也没觉得不舒服啊,隔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晚上快七点,我心里才开始慌的。”
我点点头,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对人类而言,除了来自大型生物的威胁,自然界中也存在许多看不见的、或者不易察觉的危险:空气中飘荡着无尽的有害微生物和病毒,地表附近生活着个头虽小、数量却通常庞大到惊人的昆虫……这些东西一旦侵入躯体内部,就会对个体生命造成严重威胁。所幸的是,人类拥有近乎完美的皮肤结构,能够有效抵御这些细小的危险。
皮肤是如此重要,所以不能轻易出现缺口,那些为了生存不得不存在的缺口,也都有自己独特的保护、过滤机制,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皮肤的作用:鼻腔中有密集的鼻毛和一刺激就出现的鼻涕;耳道里有耳膜、耳屎和曲折的路,眼睛有眉毛当伞,又有睫毛当扫帚,眼皮当大门;不说话、不吃东西时,嘴也总会下意识地闭着;尿道、肠道、生殖道,也都通过充血、肌肉收缩、长出毛发等方式进行自我保护。细想一下,就不难产生这样的感受:人类的身体一直在极力阻止病毒、有害微生物和昆虫进入体内。
这些异物进入体内的最常见方式有二:一是通过口腔进入消化道——所谓病从口入,二,就是从直接钻入皮肤。所以,人类面对这些异物威胁时的反应,也和这两种途径密切相关。
试想,一个原始人因为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肚子里出现有害细菌或者寄生虫,消化系统出于自我保护,将这些细菌或虫子通过呕吐的方式排出体外。原始人隐约明白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也明白了呕吐是一种祛除体内异物的有效手段。懂得呕吐、甚至善于呕吐的人类在微小生物的威胁中生存下来,呕吐也逐渐成为后人面对这些威胁时的本能反应。所以,人们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尤其是看见虫子钻行于大型生物的肉体之中——就会本能地恶心呕吐,看到或者嗅到排泄物时也会本能地恶心呕吐——因为排泄物中藏匿着大量的寄生虫卵和有害细菌。
再试想,一个原始人不小心遇到了一个虫巢,细小的虫子们蜂拥而出,爬满了他的手臂。这时,为了防止虫子钻入皮肤,手臂上的每一根竖毛肌都开始拼命收缩,通过关闭毛孔的方式,彻底阻断虫子钻入体内的途径。竖毛肌收缩现象,也就是平时所说的‘起鸡皮疙瘩’。面对细小昆虫时,善于使用竖毛肌的人类生存下来,起鸡皮疙瘩,也逐渐演化成为人类面对密集昆虫时的另一种本能反应。所以,人们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时,尤其是特别细小、感觉能钻入皮肤的虫子时,就会本能地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到了现代,对敏感的人而言,看见密集的物体、图形,就会在潜意识中联想起密密麻麻的昆虫,因而做出收缩竖毛肌的本能反应——即所谓的密集恐惧症。而正常皮肤上出现的孔洞,无须过于密集,同样能引起潜意识里对微小生物钻入身体的联想,从而引发恶心、恐惧等情绪,并引起收缩竖毛肌的本能反应——网上流传的莲蓬乳、空手指即属此例。
当然,密集恐惧症的心理原因,还包括判断力失效的恐惧、被异类包围的恐惧等诸多因素,此处暂不论述。
言归正传,刘向东科研能力极强,性格又较为内敛,不善社交,属于典型的心理敏感人群。刘智普给他讲述空牙齿的例子,会从一定程度上引起他关于躯体安全的本能恐惧,从而衍生出对于门牙的恐惧。他会联想起门牙内部空空如也的样子,联想起门牙突然碎裂时的感受与声音,并因此产生通过消除门牙来消除恐惧载体的逆向强迫。
其实,这种恐惧和强迫思维本身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刘向东原本就存在强迫症,而强迫症根源的恐惧,也恰好以门牙为象征。强迫症的思维、行为模式具有惯性,不同种类的恐惧之间也可以相互助长、衍化。以门牙为契合点,刘智普灌输的恐惧,引爆了刘向东多年来积郁的人际恐惧,从而引起了极端强迫行为的出现。
这就是刘向东当晚无法克制地拔掉门牙的心理原因。
问题果真出在刘智普身上。
但,刘向东和儿子谈话是下午四点,出现强迫思维却是晚上七点,隔了整整三个小时,与上述分析存在明显矛盾。所以,刘智普的话最多是激活了刘向东的恐惧而未能剧烈引发,就像堆砌好了炸药却未能引爆。调查者一直在暗中观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为此,他需要点燃炸药的导火索——在当晚邻近七点时对刘向东再次进行暗示。当晚,只有刘智普和刘向东在家,作为导火索的暗示,应该也是调查者通过刘智普进行的。
可问题又来了,据刘智普说,从当晚六点半开始,刘向东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两人毫无交流。若真如此,刘向东究竟是如何接受的暗示呢?
分析至此,我问刘向东:“当晚进入书房后,你马上就感到不舒服了么?”
“没有。”他肯定地说,“一直都好好的,那种感觉出现得很突然,可能就是刚过七点的时候吧。”
我继续问:“智普当时跟你说话了么?”
“没有。”他依然肯定地说,“他平常在家就不喜欢跟我说话,我进了书房,他自然就更不会跟我说话了。”
我又问:“你记不记得自己七点左右的事?你当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他思虑良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白了。”我坐直身子,看向窗外,“智普晚上不回家吧?”
“应该是不回的。”刘向东说,“他跟那个姑娘出去住了。”
我站起身,伸出手:“把家里钥匙给我,最重要的线索可能就在你的书房里。”
刘向东取出钥匙,满脸期盼与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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