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先生走后,我和我哥竟同时醒了,我哥是连声叫口渴肚饿,而我则是张嘴大叫!
我妈后来说了,我真的是叫,而不是哭!那叫声听起来还有点像人在笑,大白天的听在耳朵里都很是渗人。
不过那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面汤抬去给我哥,然后又连忙抱起我来,给我喂了自打出生后的第一口奶。
而我爹则赶忙照戚先生临走前的吩咐,去打整昨晚活生生叫死的黑狗和公鸡去了……
从戚先生的话语中,黑狗和公鸡好像是为了保护我们家而死,所以在鸡肉狗肉混成一锅炖熟了后,我妈是含着泪吃下那碗肉和喝掉那碗汤的,并死活都不肯再吃第二碗,而且还从此后便不再吃鸡肉狗肉,连鸡蛋也是不再沾的。
但那锅肉太多,我爹和我哥吃不完呀!南方天气又热,最多过得一夜就有可能变坏。那些年农村本来就苦,连个温饱都不能解决,哪舍得浪费肉呢?何况这还是戚先生说的报恩肉!
所以我爹留了一点给自己后,把心一横便将其余的装成两半桶,也顾不得随时可能遇见的敌军和流蛋,挑着就就直接往老山方向走去。用他的话说,戚先生也算是解放军,用这报答我家的鸡肉狗肉,去报答一下解放军的恩情,才是真正的不辜负两只牲畜。
关于我出生的这件事,还是给我父母留下了一些阴影。
首先是我哥,身体康复后很快就出现了不对劲之处,说起来就是智力好像退化并停滞发育了。
因为战争原因,我们家那一带的学校都停课两年多了,老山战役胜利后,学校重新开课,我哥和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伙伴也才得以走进学堂。
本来之前他是读到二年级的,成绩也还算过得去,而且停课这两年一有时间他便翻出书本自学巩固,但重新去到二年级后,他不但完全跟不上,行动也变得幼稚了起来,和他这个年纪的人在一起完全格格不入。
在我哥连续读了两次二年级都是抱着几个“鸭蛋”回家后,我父母也放弃了,只暗中祈祷戚先生说不损他福祉的话成真。
而我就更不对劲了,虽然也在一天天长大,但却不会哭而只会像笑一样的大叫,为此我妈还狠下心来掐过我,但仍旧是那个样子。
还有就是我身上好像永远带着一股寒气,手脚永远都是冰凉冰凉的,就算放在火炭边烤得皮都红了,也仍旧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可我的身上明明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呀!
好在我们兄弟俩都还算健康,几乎没生过什么病,慢慢地父母也就习惯了。
时光荏苒!转眼我就三岁,整日跟在我那个傻哥哥的屁股后一起打柴放牛、掏鸟窝子玩乐。但我父母心头那块石头却没放下,他们可记着戚先生说我三岁会染病疾的事呢!
果然,在这年中元节的时候,我出事了!
我们老家风俗,中元节叫月半节,过的是农历七月十三而不是十五。那天除了在家供斋祭祖外,还得提上些肉和果品,去村尾的土地庙供奉土地老爷。
因为大人忙着家里的仪式,这敬山神土地的差事一般都是交给小孩去办,即使大人不让,小孩也必须是要主动争取的。因为这里面有个玄机,供奉完土地老爷后,带回来的供品在路上就可以开吃了,大人一般都不会责怪。
那年头穷呀,特别我们家那山旮旯,受战争影响,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你说小孩们谁会放过那种机会嘛!
我们家倒是例外,我小不懂事,而我哥自从智商退化后也想不到其中的好处。月半节这天,还是我妈刻意安排后,他才带着我一起提着供品往土地庙去的。
半路时遇到去供奉完毕回来的同村小孩,他们便一边吃着他们自己提的肉食果品,一边逗我那傻哥哥:“鹿义军,你个憨包会不会供土地老爷呀?”
我哥自那场病后,便成了同伴们逗笑取乐的对象,他自己也不奇怪,听人发问,便回答道:“我会的,我妈说了,摆上供品、点燃香烛、烧尽黄钱后,就要磕头,然后就可以收供品,回家的路上就可以吃了!”
小孩中一个叫张礼光的纠正道:“不对不对,要像我们这样,一路走一路吃,吃完了才能进土地庙,进去后跟土地爷说:老倌,我们吃饱了!然后才是烧香磕头。”
我哥本来头脑就迟钝,哪知他这是在逗自己玩乐!看见那些小孩都在大口吃肉时早已垂涎三尺,经张礼光一蛊惑便信以为真,连忙拿出供奉的刀头肉,先撕了一块给我后便抱着啃了起来……
那群小孩在笑声中离去,我哥也带着我按张礼光说的把土地“供奉”了。
回来的路上,我被一块石头拌了下,不偏不倚就栽进了路边堆放的一摊猪粪里,幸亏我哥眼疾手快把我给拖了出来,可我从头到脚,几乎全身都沾上了稀稀的猪粪。
到家之后,我妈一看我脏兮兮的样子,连忙打来热水、把我脱光后抱进大盆清洗。身上倒洗干净了,但我脖子上穿着四颗狗牙的红绳却洗不干净,总有股猪粪的味道残留在上面。
没办法,我妈便重新找了一根红绳来,想直接把绳子给换了。
就在她用剪刀剪开我三年来从未取下过的绳子,把狗牙褪下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就身子一挺不醒人事。这可把我妈吓坏了,忙大声叫唤正在堂屋祭祖宗牌位的丈夫。
等我爹跳出家门时,我已经是脸色发紫浑身冰凉,就只鼻孔那还能感觉得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也被吓到了,但总还算是镇静,听完我妈的叙说后连忙将那四颗已经取下的狗牙往我胸前一按,抱着我便往家门外跑。
我爹心里清楚,刚才还好端端的小孩突然变成这样,定是戚先生的话应验了,所以得马上动身去找那个什么胡幺儿。
因为对戚先生的话一直深信不疑,我爹在过去三年曾两次抽空去了胡幺儿所在的芭蕉凼村,所以倒也还熟悉路线。但那年头交通不便,两地又相距几十公里,我爹抱着我沿小路长途跋涉了三十余个小时后,才在第二天清晨赶到胡幺儿家。
胡幺儿虽然是个公职人员,但其实不是医生,而是他们那乡镇林业站的护林员,所以平时大部分时间倒也都在家。我们到的时候他还没起床,是他妻子把我爹给招呼进家去的。
听我爹说明来意后,胡夫人先就拒绝道:“我家老胡前些年是偶尔给人看看病的,但他那是阴阳两治,规矩繁多,后来给人家打成牛鬼蛇神,天天批斗不说,还抓去坐了两年的牢。现在虽然沾了好政策的光恢复了公职,但至今也还未能平反呢!我说这位阿老表,你们别来害他了,趁孩子还有气,赶紧上医院吧!”
我爹一听急了,长声叹道:“阿表嫂,我这孩子不能上医院呀!他是三年前出生的时候,来部队作法的大法师跟我们讲过,说一定要来找胡家阿老表才能医治。”
胡夫人听他这样说,不赶我们走了,只低声问道:“部队法师?是哪位法师这样说的?”
“那法师姓戚,他说了,来你家后告诉胡家阿老表,说我这小儿子是九宫门戚棋的人,请他帮这个忙。”我爹如实相告。
胡夫人也不再多问,转身折进内屋,低低地跟还睡着的胡幺儿说着什么。
那胡幺儿的脾气却非常火爆,我爹在外间也大听得见他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只听他扯着嗓门大声叫道:“我管他什么九宫门八扇窗的,戚棋的人了不起吗?不医就是不医!别说是他的人,就是司令员来了老子也不医。”
我爹那当口可是又累又饿呀!听了胡幺儿那不近人情的话,气血往上一冲,抱着我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但他潜意识里一直记着来这的目的,所以人虽倒了,却没有昏迷过去,好好的保护着我不说,手里抓的那四颗狗牙也硬是贴在我的胸口没有离开。
听见动静后,胡夫人出来了,将我爹扶了坐起来后,生拉硬拽地拉去墙边靠着后,又忙着去倒了碗开水过来。
不过在把水递给我爹之前,她先抬去自家神龛那,对着一个牌位先掂了三下,又从那牌位旁抽出一张黄钱来点燃后放进碗里,等她抬来让我爹喝的时候,那水上面漂着黑黑的一层纸灰。
我爹知道农村有些家风俗规矩各不相同,也不介意,就着水连那些灰烬一起喝了个精光。
一直没露面的胡幺儿却像知道外面的情况似的,在内屋里高声斥责胡夫人:“就你个婆娘爱多事!老子被你害的还不够惨吗?早知你还是个插手婆,老子就应该呆在监牢里不出来,饿死你个老东西才好!”
胡夫人不敢接口,见我爹喝完后又低声劝道:“这位阿老表,你还是走吧!我家老胡说了,你这娃是得罪了土地爷,是神来降罪,他惹不起。我估计你要在这耗着,他怕半年不起床都是可能的。”
“这周边会阴阳两治的也不止他一个,娃儿耽搁不得,你还是再去其它寨子寻访寻访算了!你要再不走,一会他又要打骂我了,还是去了吧!”
胡夫人说完后拉了我爹一把。说也奇怪,喝了那碗混着纸钱灰的水后,我爹顿感精神抖擞,体力恢复了不说,整个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于是便站了起来。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意思再在人家的屋里呆着,便抱着我出了胡家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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