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条不过成人拇指大小的小银鱼儿,密密麻麻荡在水里。鱼儿成了群,也是一样的动作,一条向着哪里游,便是千百条也向着哪里游,天光透过湖水,撒在这鱼群里,映得是银光烁烁,甚是好看。
可看着眼前这一条条小银鱼儿身上,丝丝缕缕阴气萦绕,虎子是心惊肉跳,也是不敢掉以轻心——这些小银鱼怎得能不眼熟?昨夜虎子在那些孩子的脑壳里寻到的鬼物,不就是这一模一样的小鱼吗?
夜行游女是有形体的鬼物,却也是能幻化成特定形态的。“披羽为鸟,脱羽为妇人”,就是在指夜行游女的变化。加上刚才这姑获鸟从坟茔中钻出来,也是幻化得没有了形体,未曾破土,想来也是多变的。而现在在虎子身边游弋的这鱼群,莫非也是夜行游女的化身?见这阵仗,夜行游女未能被彻底诛灭是必然的了。
可是这鱼儿没有利齿尖牙,也不见它们施展什么法术,仅仅是抱成团,于夜行游女原本在的地方徘徊,不住地游动,好像一时间对虎子没什么威胁。
现在对虎子威胁最大的是湖水。熟悉水性的人都知道,在浅水的地方能闭气许久的,到了深水未必也能活动那么长的时间。虽然三年前这里本是湖岸,算不得水深的地方,可是到底是鴜鹭湖,不是羔羊湖那个小水泡子,虎子潜到这个深度,又是和这夜行游女斗法,气力本就是消耗的差不多了,若是此时不上浮,便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虎子又不敢上浮得太快。毕竟那些小银鱼儿在童尸的脑浆子里蠕动挣扎的景象还是历历在目,一条鱼就能把一个孩子的尸身化为带着浓重尸毒的行尸,这千万条鱼聚集在一起,那得是多骇人的一件事情?
可是这一回却是虎子多虑了,直到他浮上了水面,攀着船舷把身子扔在了这小舟上,那夜行游女也是未曾再作什么妖。虎子到了船上,便是把辫子横在了一遍,躺在了那里,拽过了自己的短衣拿来擦身子,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六甲秘祝大阵不是虎子自己的本事,乃是附着在这刀身上的法术,借由虎子的法力催动的。他本想着是一招制敌,却不想这夜行游女竟是有这般诡异的保命法术,弄得他这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儿来。
但虎子也是不相信夜行游女是会平安无事。六甲秘祝本就是镇邪驱魔的大咒,结成了法印阵法之后更是威势倍增,那一刀斩下,虎子是用了九成的力,若是还能让这夜行游女全身而退,这个鬼物也就不是虎子能收拾得了的了。
“小道长好本事!”虎子一上了船,胡八爷就是凑了过来夸赞道,“当真是神仙法,举世无双啊!这一回把这妖魔斩杀了,可算得上是功德圆满,我代鴜鹭树镇老少,谢过小道长。”水中透亮,远远得在船上胡八爷也是看了个真切。那光华闪耀,水中燃火,都是他一辈子没亲眼得见的传说中的事物。眼睁睁看着一个面目狰狞身怀六甲的妇人样,被一刀劈做了条条游鱼,自然是心中惊叹。
虎子却是摆了摆手:“没那么简单,这玩意儿比我想的麻烦。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炼的,居然如此难缠!”
“哎呀呀!那妖魔还没被小道长降服吗?”胡八爷脸色一变。他再看虎子面色青白,不知是在水下冷得还是没了力气,不像是能再战的样子,又望了望水里游弋的鱼群,赶紧对着艄公招呼:“走走走,回府上去!小道长,既然这妖物难缠,咱们回去从长计议。”
“慌什么?”虎子坐起了身拦住了艄公,“光天化日,这东西还敢出水不成?不过是死了以后在水里化形,又不是本身在水里生长的,没什么本事在白日里兴风作浪,搅动水波……且让我看看。”
虎子扒着船舷探过身,正瞅见水里的鱼群又是凑在了一起,飘摇摇,再化成了妇人模样。只是这个模样可是比先前狼狈得多,胸腹间开了个大口子,血肉翻卷,干瘪的脏腑和腹中快足月的死胎清晰可见!伤口上金光涌动,那是虎子给它留下的记号——想来一时半刻是难以恢复了。
夜行游女在水中仰起头,对着虎子是一通张牙舞爪,却是不敢上浮。这模样逗得虎子一乐,那血淋淋的相貌却是吓得胡八爷向后一跌,若不是艄公再旁拉了他一把,这二百多斤肉得尽数丢在湖里。
“且等着吧。”见夜行游女现在如此狼狈,虎子心中有了几分底气,他对着胡八爷说,“等到天黑,这玩意儿必然要出水!它只是在水里化形,到底不是水鬼,我这一遭又是毁了它的老巢。它到了晚上再不出水吸纳夜间灵气,这受了重伤的形体便是要虚弱的,要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只要它肯出水,我便是有办法对付它。”
“那……我们就在这里死守?”胡八爷心里叫苦,“小道长,这可还没到中午呢。我们就守在这里?”
“不然呢?”虎子反问道,“这鬼物不比寻常,着实是难缠,一时离了我放心不下。”
胡八爷也是有办法:“那如此说,我便是留我家的仆役在这里与你一起守着,我年纪大了,吃不消这烈日曝晒,得先行还家。”这边话音落,那艄公便是举起了一面铜锣,猛敲了三下!
这锣声喝亮,震得虎子的脑瓜仁子都跟着嗡嗡直响。他刚要说话,便是见又一叶小舟,打那胡八爷家的小渡口远远就划了过来,心下明白了,这锣声应当是胡八爷府里的仆佣们行船时的号令。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船驶到了一处,那胡八爷抬身迈步,在另一个艄公的搀扶下上了这条后来的小船。他对着虎子一拱手,做了个福拜:“小道长,您担待。到了晌午,我叫人把吃食一应给您送过来。虎子也一拱手:“那是再好不过,谢过胡八爷了。”
两边做别。虎子身边这个艄公也是个寡言的人物,他不言,虎子便也是不语。水中那夜行游女还在原处,一会儿化成妇人模样,一会儿变化成游鱼,是不是再抬起了头,恶狠狠瞪着虎子。
虎子少年的心性,没那么好养气的功夫。他觉着无聊,便是坐了下来,头往那船舷上一枕,在水波荡漾下狠狠打了个哈欠,冲着艄公招招手:“若是水里有什么异动,叫醒我。”也不等那艄公回话,便是拿衣服遮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得了,可是好久的时光。待虎子再张开眼,已经是红霞满天了。他打了个激灵,扒着船舷向下看,虽然是天光黯淡了,但还是能看得清水下,仍是见到那一群鱼儿在原地游弋。坟头那里的阴气已经是散得干净了,这鬼物再想回去,也是没了门路。
虎子点点头,再回来见身边不远的地方摆着一些饭菜,已经凉了。不过好在是馒头烧肉,凉了也无妨。虎子腹内空空,抓起来便是吃,也没什么吃相。一边吃一边问那艄公:“这水下可是一直没什么异变么?”
那艄公回话,却是个娇滴滴女子的声音:“小道长真真是好放心奴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奴家我却是要在这里替你看顾着莫出事,很是疲乏呢。”
听着这声音,虎子身上泛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这音色不是旁人,正是狐鬼仙胡传文!
但是虎子也没露怯,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口吃肉:“你不是野鬼孤魂了,你即是田猎户家的保家仙,也是黄丫头堂上的护身报马,独自出来也施展不了什么大神通,随便上一个寻常人的身子,不怕折了道行吗?”
“呦呦呦,小道长您要收了我不成?”胡传文娇笑道,“这本就是我家的事情,弟马大人不放心,让我来看一眼又有何妨。这日头还没落山,离了弟马身边我可不敢晒着好大的太阳,借他的身子乘凉而已,有没有害他,小道长何苦与我说笑。”
见胡传文还是有心情跟他开玩笑,虎子心也就放了下来,知道自己猜得没错,毁去了老巢,又不能见天光,这夜行游女算是被他死死捏在了手里。
“月月身子骨薄,经不住你们这么使唤。”虎子撇了那艄公一眼,又把眼神收了回来,“虽然是做了弟马,但是好歹还是凡人的肉身。吃不住劲儿的时候,你们收敛一点。这么听话的弟马可是不好找的。”
胡传文声音冷了下来:“小道长,这是我们堂口的家事,还轮不到您一个外人指手画脚。况且我们出马仙是‘仙上人的身,人带着仙修行’,一个堂口如何,九成九要看弟马如何做。弟马大人做什么决断,不是我们能逼迫的,就算是掌堂大教主法力高强,只要是弟马大人不愿意,也不能上弟马的身。你当是我们逼迫弟马做事?是你家这个小媳妇儿心疼你!”
虎子涨红了脸:“她是谁家的小媳妇儿?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两人这边打着嘴架,忽然,水里传来了一声响动!这声音好似是鲤鱼跃水,好似是长蟒沉江,一时间滚滚阴气暴涨,打水底下扑了上来。
虎子扭过头,得见日头西沉,眼见着天光是要彻底阴沉下来。于是他站起身来,把短衣外袍和一件件家什尽数披挂在了身上。
望着已经看不清的湖水里头,虎子轻声道:“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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