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称为橘金泽的少年讲话很是奇怪。若说是外来的口音也倒是罢了,偏偏还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不过很是别扭,咬下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有些用力,很是生硬。
还有他这一身的打扮也很是让虎子在意。这里可不是什么洋人扎堆的地方,一个用道术的人穿了一身的洋装,还提了一盏官府采用得起的洋灯,有些不伦不类的意思。而且用道术这一点也很让人奇怪,这里是关东,本就是道士少的地方,这少年能拦下那一招雷霆,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可是漫说是昌图府,就是整个奉天行省,同虎子一般年岁的道家弟子,能有这般本事的,虎子敢说是一个没有。
《百家姓》虎子没能通篇背诵,但是黑话“甩蔓”就是互通姓氏,多少是要多知道一点,若是姓“句”或是姓“鞠”倒还是有,姓“橘”的,虎子是未曾听说过。
自古以来,“龙虎仙师不见关东天”。虎子认识的第一个龙虎仙师就是付道人,那付道人险些要了他的命!面前这个虽然是少年模样,但是虎子也是不敢放松戒备。况且那少年身边还有一匹,对他俯首帖耳的白色巨狼呢?若是一会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这畜生是个威胁。
虽然是对方截和了,但是好歹说话还算客气,虎子便是收刀归鞘,确仍是按在了刀柄上:“我姓彭,俗世道家弟子彭虎。这位师兄,师从何门?为何阻拦我除妖?”
听了虎子的话,那少年还是那副面带微笑的样子,眉梢却是一挑:“你是个道士?也对,你刚才的法术,很厉害。”说着他缓缓向前了几步。
这几步路走过来,却是让虎子瞪大了双眼。
原本这叫橘金泽的少年虽是提着灯,却是映得不是很透亮,走这几步过来,虎子看得清楚了些,便是得见这少年未曾扎着辫子!本来没扎辫子算不得是大事,很多道家弟子都是留着头发的。但那是要梳发髻的,若不然叫人看见,就是牵连九族的大罪过。可这个少年一头长发,松散的披在了肩上,只是在前额上系了一条细细的头绳,让头发不会遮挡住眼睛。
这要是叫人见了,那还了得?
虎子心思活络,立马就得出了答案——这是个日本人!听说日本也是有道士的。这样一来,这少年的言语、打扮、头发便是都说的过去了。
少年见虎子脸色接连变化,仍是一样寻常的语气开口:“我是一个人阴阳师,你知道日本的阴阳师吗?和中国的道家是同根同源的呢。我向往中国,所以来到中国,可惜却是到了关东,这里几乎是没有道士呢,能遇见你,我很高兴呢。”
这少年说是高兴,虎子却是不高兴。自从甲午海战输了以后,大清国就再也没能抬得起头来,这日本人在大清似乎是处处压着大清国人,这少年是打日本来的,也不是什么好鸟!
虎子嘬着牙花子,问:“东瀛人……汉话学得不错啊!到这儿干嘛来的?”
“和你一样,斩妖除魔。”橘金泽像是没听出来虎子语气里的不善,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口吻,“我的式神感应到这里有幽灵作恶,所以我来降服捉拿它。没想到遇见了你,这么年轻的道士,还真是好运气呢。”
“我怎么不觉得?”虎子把刀攥得更紧了一些,“这就好比是打猎,你抢了我的猎物,就应该交出来。”
那日本少年唇角扬得更高了一丝,把灯放在了地上,将紫皮小葫芦托在了手里:“山中的野兽,都是没有主人的。在日本有一个辩法:两个猎人看上了同一只鹿,一个射中了鹿腿让它不能逃走,另一个因为鹿不能逃走而射中了鹿的头,那么鹿应该归谁呢?”
虎子不明白他是要干什么,所以没有轻易回话,而是微微把腰下沉了一些,刀也向下压了一些。这般举动,橘金泽都看在眼里。他又把小葫芦收回口袋里,抽刀而起,横斩而来,跟虎子的刀撞在了一起。
两人刀抵着刀,脸对着脸,相互角力。橘金泽开了口:“答案是:打一架,谁打赢了,鹿就是谁的。”
虎子向侧面一拧身卸下了对手的力道,两人交错着换了个位置,都是端着刀提防的模样。虎子骂了一句:“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本就是我的哪个要与你争?”
橘金泽却是不理虎子,自说自话:“我这把刀,仿造名刀鬼切打造,名曰赤童子,出自名家之手,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彭君的刀与其相撞,却是连印痕都没有留下,想来也是一把赫赫有名的好刀呢。”
“废话少说!”虎子也是被橘金泽这样的脾气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橘金泽挽了个刀花:“我师父曾对我说过,中华有很多能人,我今天见到了一个,自然是要讨教一二。你的年龄又和我别不多,很难得。你的法术很厉害,我要看看你兵刃的功夫是不是也很厉害。如果你赢了,那个恶鬼,我就还给你。”
虎子一愣神,微微皱眉:“你丫有病吧?”
橘金泽不管虎子对他的辱骂,喊了一句“小心”,便是提刀而上!
这一架打得可以说是莫名其妙。虎子本来是想斩杀造孽的,哪里想到会惹上这么一个听不进话的人物——还是个日本人!
这少年施展的刀法很是凌厉,虎子未曾得见,似乎和中原任何一派武学都有所不同。端得是华丽异常,却又没有一招一式是单单看着好看的花架子。若是要形容这日本少年的刀法,那边是“中正”两个字最为贴切。
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是兵者诡道。但是两军对垒,说到底还是要用武力压制对方,摧枯拉朽,一荡千里是为上。这日本少年的刀法,就是一副王者之师的气派。一招一式你看得出来他意图在何,但每一手都是环环相扣,不给对手留下一丝的余地。若是对手有分毫瑕疵漏出,将要面临的必然是这少年连绵不断的追击猛攻,直至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斩于刀下!
没一次两刀相撞,虎子都能感受得到对手刀锋上传来的那股锋锐的气息,仿佛下一刻,这把刀就会钉在他的咽喉上!一时间落了下风。
这让虎子心中很是不忿。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仗着一身的本事,对同龄的修士一向是不以为然的。可如今面对的这个日本的少年,明明都是一般的年纪,明明都是相似的兵刃,明明都是兼修道法和外功的修士,怎能是就输与了他呢?
虎子受李林塘调教功夫的时间按说不长,可是李林塘带给他的影响非常大。他那师叔本走得也是以势压人的路子,力大如牛,寻常人物必然是守不住他一记老拳的。但是那李林塘又偏偏是个精细技巧的路数,一条棍子在他手里变化成了枪、矛、杖、钺,全然是把一根沉重的铁棍舞成了个绣花针的样子。
李林塘的精细,更适合苗刀!这种武器本就是一样在战阵之中既能当刀、也能当长枪的兵刃,经过李林塘的指点,虎子的眼前已经是打开了一扇门,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对手来演练,将之用于实战。此前虎子的对手要么是彭先生、李林塘这样高出他许多的高手,要么是像鳖幽灵、夜行游女一类不似人形的妖魔鬼怪,而今橘金泽和他伯仲之间,反而是让他在实战之中,把原本想不通透的许多东西圆融在了一炉!
橘金泽又是一刀挥出攻虎子上路,虎子双手转刀,用刀脊挡下了从侧面斩来这一击。据金泽一击无果,便是收力回身,做了个劈砍的姿势,杀了过来。
这一回虎子却是抽身而退,苗刀前立,在那当头劈来的赤童子上一磕,便是双手紧握突刺而去,拿来当了长枪的用法!打斗了许久,本来双方都是在渐渐摸索对方的套路,虎子忽然变招是打了橘金泽一个措手不及。本来虎子的兵刃就是要长于橘金泽的赤童子,变化了这一路的招数,橘金泽很难近身。
然而就在橘金泽调整步伐,适应虎子新的打法的时候,虎子又是交换了刀柄上两手的上下位置,强转了方向不说,还一步欺身而上,又做了刀的用法。
一刀横砍而出,是要将橘金泽头颅削掉的架势!橘金泽出刀未回,干脆向后仰了身子,做了个铁板桥的架势,让过了这一式。
虎子一刀力道没有用尽的时候,便是以右手为轴,左手向下压,让刀锋向上扬起,画了一个好大的弧圈,甩回来正好架在刚起身的橘金泽的脖颈上。
但虎子也不敢乱动了。左肋下锋锐的触感促使他低头看,只得见那橘金泽右手单手持刀,成了一个反握的姿势,右臂伸得笔直,微微后扬,赤童子最尖锐的那一点,穿过了他的外袍,正顶在他的肋骨上。这刀锋再往前轻轻一递,便是会刺穿虎子的心肺,要了他的命。
两个少年便都是把自己的性命压在了此处,两双怒目相对,你望着我,我瞪着你,手上不让毫分!
就这么僵持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先是那日本少年橘金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见橘金泽笑,虎子也是忍不住笑。先是低声笑,再而是放声笑,两人不约而同收了手里的凶器,彼此顾盼,笑到腹痛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彭君你真是个好对手,”橘金泽笑得累了,喘了会儿气才开口,“很久没有与人打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虎子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了树上放松了身子:“彼此彼此!话说你汉话学得挺好啊,说话一套一套的。”
橘金泽没接话,却是丢过来一个东西。虎子伸手接住,不是别的,正是那半掌高矮的紫皮小葫芦。
“我没赢。”虎子把那葫芦向着橘金泽丢了回去。橘金泽又丢还给了虎子,说:“您也没输。不是贸然出手,是我见彭君除魔,想要上前讨教,所以做了失礼的举动,还请彭君谅解。武技如人,我能从彭君的刀里读出您是一个心怀正气的人,我想交您这个朋友。”
虎子瞥了一眼趴在远处那匹银狼,又看看手里的小葫芦,说:“东瀛人不都是王八蛋。你要是做我朋友,就叫我虎子吧。”
橘金泽笑着点头,打了一礼,却是结子午印:“虎子,那我便是这么叫了。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下次见面,我们再切磋。”
说着也不给虎子回话的机会,对着远处的白狼一招手,转身便走。那白狼先是跟在跑了几步橘金泽身后跑了几步,再而化成了一道光影,没进了橘金泽腰间的扇子里。
虎子望着消失在林中的橘金泽的背影,若有所思,再拿起手中的紫皮小葫芦,能隐约看得见其中有一个左翼烧秃了毛的姑获鸟的影子。放下手,虎子看着橘金泽远去的地方,又是笑出声来:“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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