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塘把这丫头娶过了门都没到一个月,小媳妇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多长脸一件事!底下的人都议论:咱镖号,副总镖头的夫人,肚子争气!
这小媳妇怀上了身子之后没几天,就嚷嚷着要吃酸的。酸的好,李林塘心想着,酸儿辣女,自个媳妇怀的肯定是个小小子!想到了这儿,李林塘那是天天都乐得都合不上嘴。
但凡要是不出镖,李林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陪着自个媳妇,都不让她沾水碰泥,院门都不让她迈出一步去,一天里得有八个时辰在炕上躺着,更别说操持家务了!李林塘的小媳妇,一天三遍的安胎药喝着,肉、鱼、茶蛋顿顿吃着。眼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李林塘心里是一天比一天乐呵。
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夜,李林塘被媳妇踹醒之后,他连衣服都没穿周全就奔进了雨中。接生的稳婆被这个堵在自己家门口拍门的狼狈汉子吓了一跳,差点没敢给李林塘开门,直到听清了李林塘反反复复那一句“我媳妇要生了”。
回到镖号里李林塘的小院,稳婆只说是让李林塘在房门外等着。这一等,就从三更半夜等到了第二天晌午。
李林塘在房门外焦急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看着端着毛巾和热水的丫鬟在稳婆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听着自己媳妇已经嘶哑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弱。再后来,稳婆出了房门,满手是血,跑到李林塘面前:“李大官人,把你媳妇送洋人开的医馆吧!出血了,会出人命的!”
“你说什么?”李林塘没想到自己等来这样一个消息,“你不是稳婆吗?你处理不了吗?”.
稳婆苦着脸说:“李官人,夫人年纪太轻,孩子又大,怕是撑不住啊。送去吧,不然来不及了!”
“备车!上医院!”李林塘听这话也不再迟疑,寻了辆马车直奔了洋人的医院。
还是等待,只不过刚才是在自己的房门前等待,现在是在医院的产室外面等着。
“保大还是保小?”这是李林塘半个时辰的等待换来的话。他面前站着一个洋人女孩,穿着个白色大褂,脸上糊着厚重的口罩,只能看见眉眼。
“保孩子,”李林塘沉吟了片刻,“你要多少钱,倾家荡产我都给你。”李林塘觉得,自己一定得有个香火。
洋人女孩的官说的一般:“产妇年龄太小,怀了孕之后运动太少,送来的太晚。我们只能是努力让母亲或者是孩子都活下来。也可能是母亲和孩子都活不下来,请您做好准备。”
李林塘愣了神,又说:“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那个洋女人没再搭茬,转身又回了产室。
三天后,没停过头七,李林塘就给自己的媳妇发了丧。尸首运回高密,在刘家的祖坟下葬。李林塘是刘恒禄的干儿子,本身又无父无母,他的发妻应当葬在刘家的祖坟。
有人劝李林塘停过头七,说指不定那姑娘还回来看看。李林塘没说什么,但也没听人家劝。孩子和孩子他娘都死了,连魂魄都找不到,还停尸有什么用?
那个洋鬼子女人把那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李林塘就知道不对劲!那个女的还跟他说什么“畸形”、“猫脸”,全是扯淡,李林塘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虎脸的娃娃!自己当年造的孽终于找回到自己的身上,“猛虎拳”的赫赫威名,代价无非就是这畜牲索命!
李林塘看着一锹一锹的土撒在棺材板上,心里就忍不住埋怨自个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再一想到那个刚下生就张了眼睛的虎脸婴儿,看着李林唐邪笑了一声就断了气脉。李林塘心里头就更不是滋味——那原本应该是李林塘的儿子!
李林塘恨不得,把自己背上刺着下山虎的那块皮给掀下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自个过门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媳妇死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儿子也死了。
发丧了妻,埋了儿,李林塘一夜白了一半的头发。他以前总想着什么事儿,什么坎儿,自己一双拳一条棍全都能趟过去,现在才明白,造化弄人,天意难违。自己不是什么事都能平的大罗神仙,只是个镖局坊里混日子的镖头。
他不仅仅是因为妻儿死了发愁,他更发愁的是,自己可能一辈子不能有孩子了。自己当年化练的虎魂怕是一双手伸出来数不清,若是各个都来找他还债呢?李林塘害怕了。
这一桩邪茬子,李林塘没过去。也是这一桩邪茬子,让他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喝醉了,不省人事,要么一闹,要么一睡,什么心里头的事儿都能放下。那段时间李林塘不挑,什么浊酒佳酿?劲足就好!就这样,李林塘酒量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容易醉,越不容易醉,酒喝得就越多。
喝了酒,自然就不能走镖,别说远道了,就是两城之间的镖,谁放心一个醉汉打头里大旗押送?就这样,李林塘闲下来了。他还是镖局坊一号人物,谁看了他都客客气气,他还是铁元镖号副总镖头,衣食住行有人伺候。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不能长久。
过完了年,铁元镖号大当家的不行了。年纪大了,一辈子大风大浪里闯过,也风光过,不亏。于是,铁元镖号里头新年的红纸桃符都没脏旧,就全给换成了白的。
起灵堂的那天李林塘没喝酒,一身白衣,跟着铁元镖号的总镖头——老大当家的长子,一起迎来送往,在堂守灵。
就在发丧的那天,总镖头坐上了大当家的位置。子承父业,理所应当。也是那天,铁元镖号总镖头的位置和副总镖头的位置都空了下来。
李林塘清楚记得那天玩上新任大当家的来找自己,语中心长地和自己聊到了三更天。打那天以后,李林塘成了镖局坊八家镖局的拳脚总教习,负责训练镖局坊里头所有不出镖时赋闲的新人。八家镖局一起出资给李林塘发例钱,李林塘依旧住在铁元镖号的那个小院。
铁元镖号的副总镖头换了个新人,二十多岁出头,猎户出身,那一杆鸟枪玩得出神入化。说是一箭之地开外,找人举着个柳树叶子,说打柳叶尖就一定伤不着叶子根!总镖头的位置一直空着,说是等到副总镖头熬过了年头,直接就提上去了。
随着这个副总镖头就任,镖局坊里头练枪法的越来越多,玩拳脚的越来越少。李林塘知道自己的拳脚棍棒功夫不受这一任大当家的待见,却也是乐得自在,醉一天醒一天的过。钱挣得少了,日子反而过得舒坦了。一天天的混,就这样混过了小两年的时间。
光绪二十三年,那年冬天,山东出了一件大事,惊动了朝廷!
山东巨野县,有两个作恶多端的德国传教士,一个叫理伽略,一个叫能方济的,被愤怒的乡民打死在教堂。死了两个神甫不打紧,这两个神甫的死捅了德国人的腰眼子!
德国人当时就炸了毛!要大清国给拿出一个说法!说是在总理衙门提了六条要求,用以平息德国国内人民的怒火。总理衙门和老佛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和德国人商量着能不能换点别的要求?
德国人一看,成!你不同意咱们就打呗!坚船利炮直接冲进了黄海湾!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就自己把山东打下来!
老佛爷哪敢再打仗啊,莫说是六条,六十条都答应下来!赶忙让李鸿章、翁同龢两人,和德国的使节签下了《胶澳租界条约》,这才没又打上一场仗。
就这样,死了两个神甫,整个山东,就都成了德国人的底盘!
其实不管是大清国拿事儿,还是德国人说了算,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但偏偏有一件事和老百姓,更合镖局坊脱不开关系——德国人要修铁路!
镖局坊的几位大当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铁路要是修成了,济南这八家大镖局,都他娘的得上街要饭去!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谁敢跟德国人过不去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八家镖局,没有一个敢当出头鸟的。又不少心眼活泛的伙计,都开始想着去到哪个大门大户保家护院,另谋生计了。
李林塘却没什么别的心思,不是他看不出来现在镖局坊的样子,而是他相信“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自己这样的人物到了什么时候都能有一口饭吃。
就这样,铁路就一直修,一路上遇上山刨山,碰到沟平沟,遇上了庄稼农田,也是不管不顾横穿而过。建铁路工人的都不是山东的,是德国从天津雇来的劳工。这些假洋鬼子到哪里都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让李林塘觉得恶心。
再后来,光绪二十五年的夏天,铁路修到了高密,修到了刘家庄。
高密这里地势低洼,田地大多是都是在抽干的沼泽地上开垦出来的,甚至不少村庄都是建在抽干水的沼泽上。德国人赶工期,铁路经过的时候,没修建排水的设施或是涵洞,一下起雨来那就是水漫金山!冲毁庄稼,冲进村里!
遭了殃的村民自然是要和德国的铁路公司理论,铁路公司就没搭理这些村民。而后又告到官府,衙门也惹不起德国人呐!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刘恒禄老爷子亲自带着自己一众佃户和家中下人里的男子,直奔了工地。哪成想正主没见着,一个假洋鬼子,满嘴的天津话数落开了这一众人,对着领头的刘老爷子指指点点!
刘恒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惹不起德国人还惹不起你不成?于是就指使着手底下的人把这个假洋鬼子是一堆暴打,又掀翻了铁路的边桩。扬长而去!
第二天,刘老爷子又纠结了高密县九村十八屯的老少乡亲几百号人,到铁路公司示威。哪想得到,铁路公司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直接从青岛调来了军队,当场打死前来示威的乡民二十多个。
而刘恒禄老爷子,头一个被德国人杀害!
等这个消息传到李林塘耳朵里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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