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午夜,月过中天。这一回中元节便算是过罢,前来受领供奉的诸般恶鬼,也在那槐树上铃铛的阵阵鸣响之中消散了身影。
中元节飨鬼本是件好事,哪里想得到中间出了这么大的岔头?院子里众人心里也都是结下了一个不小的疙瘩。
彭先生生本想着尸山血河的幻境是能够把这女鬼困住,待到来日再仔细地琢磨,定然是能让它开口的。不想这女鬼当真是有几分本事,拼得命出去也是破了幻境,逃之夭夭了。虽然先是强行破法,再而逃离之时被黄丫头堂上的仙家偷袭得手,应当是受伤不轻,但说到底是没有伤到根骨,还得有它吴春兰卷土重来的日子。
更让鬼家门一众放心不下的是,这女鬼都有这般的道行,那它嘴里的“主人”得是个什么人物?彭先生有预感,至少是不会比自己差了。这样的人物在江湖上应当也是有名有姓的,怪就怪在这些时日里,连一众山精鬼怪都是没得到这石符主人一丝一毫的线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当务之急,是救安姒恩。
七月十五阴气盛,正是三八火烧的不旺的时候,安姒恩又是女子之身,被鬼怪附身,出入一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救治不当,往轻了说是要害上一场大病,往重了说那就很可能是要香消玉殒。
也顾不得收拾供桌贡品,彭先生和虎子便是轻手轻脚地将安姒恩抬到了虎子屋里。
安姒恩此时眉关紧锁,面色惨白,嘴唇乌青,时不时发出一些呻吟。借着油灯映照,能见得她脸上一道道黑气,在皮下游走。
“还是我太过鲁莽了。”李林塘见着安姒恩这样,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这样讲?原来李林塘本是不善于对付没有形体的妖精鬼怪的,到底不是术门的传人,他一身的法术刚猛异常,也不过是用来与人交手的。那虎爪虚打一下,确实是把吴春兰这鬼物从安姒恩的身子里拍了出来,但却是让那鬼物的阴秽之气留了不少在了安姒恩的身子里。这一下可多少有些棘手了。
“不能怪你。”彭先生摇了摇头,对李林塘说,“事急从权,当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若是你不出手,想来这丫头还要伤的更重,甚至丢了命去。只是这阴秽之气现在已经虬结在了这丫头的血肉里,若是强行排出,多半是要伤她身体,但若用符作法,缓缓引导,却怕是夜长梦多,让这阴气在她身子里生出别的枝节来。”
“彭先生,不如让我试试吧。”正在这边一筹莫展之际,赵月月柔柔地出了声。回头看,赵月月站在门口,脚边还围绕着几只狐狸和黄皮子——到底是太阳寺离月月家堂口近,弟马出事的时候,仙家的真身便是直接过来了。
“黄丫头你别闹。”虎子轻声责备了一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没闹!”赵月月略微有些急了,“我……我是跳大神的,萨满教本来就是擅长除污拔秽,我家仙长也是教过我不少东西,我……我觉得我能行。”
“月月,事关人命,这不是儿戏。”李林塘正色道,“你有几成把握?”
赵月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上前去,摸了摸安姒恩的额头。片刻之后才说:“九成把握,让安姐姐不留病根。”
“好,便是让你来吧。”彭先生发了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既然你家仙家都已经真身来此在旁协助,想来是不会有事的,你便是在此作法吧。”
说罢,彭先生腾出了地方。李林塘和虎子也随着彭先生挪身子到了墙边,把地场留给了赵月月。
赵月月却是低着头,揉着衣角讲:“你们……你们得出去。”
“黄丫头,你作法就作法,撵我们出去干什么?”虎子问道,“这里是我住的屋子,怎的还要赶我走呢?”
赵月月却是愈加扭捏了一些:“我一会儿,要给安姐姐脱衣服,怕是你们……在这看着……不大合适。”
赵月月这话一出,虎子脸立马臊得红了。重重咳了一声,扭头出了房间。
鬼家门三人刚到门外,赵月月带上了门,道:“小老虎,你给我煮一些熟鸡蛋,那一些香烛来,要用。”
这些跳大神的,用的这些个道具法器,向来是千奇百怪,虎子也不作他想,先是送去了香烛,又煮了九个鸡蛋从门缝里递了过去。
赵月月这边却是已经把安姒恩脱了个干净,连亵裤都没留在她身上。得亏是盛夏时节,若不然非得受寒不可。
围着安姒恩一圈,月月立了十几柱香,几只狐狸和黄皮子分别蹲坐在了安姒恩的四肢和头顶旁边。赵月月看着一些都准备得停当了,向着几位仙家躬身打了个礼,这几只小兽也都人立而起,学着人的样子向着赵月月拱手。
也没说话,赵月月取过了一个鸡蛋,贴在了安姒恩的脚背上,顺着脚背向着头的方向轻轻滚动着这个熟鸡蛋,口中还念念有词。
说来也是奇怪,这鸡蛋滚过的地方,皮下丝丝缕缕的黑线,便是看着浅了许多。这一枚鸡蛋在安姒恩的腿上走了几个来回,月月便是把它放到了一边,取过另一枚鸡蛋,如法炮制。双腿、双手、躯干、头面,身上没有一寸肌肤落下的,尽数是被赵月月拿着鸡蛋在上面滚了数圈。
等到香换了第四回的时候,安姒恩终于是有了反应,猛咳了两声,呕出了好大的一口黑血!赵月月此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了,看起来没做什么大动作,却是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
黄丫头看安姒恩呕出了黑血,松了一口气,将口角的污血擦干净了,又小心翼翼地将安姒恩贴身的衣物给她穿了回去,还盖上了被子。
几位真身前来的仙家纷纷起身,冲着黄丫头施礼。赵月月也是回礼,再抬头,已经寻不到几位仙家的踪影了。
见赵月月端着一盘九枚鸡蛋出来,候在门口的彭先生便是问:“怎样了?”赵月月浅浅一笑,回道:“还好,没给我家仙家丢人。安姐姐已经无事了。”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赞许。
虎子的眼光却是落在了鸡蛋上:“这鸡蛋你怎么用了?连壳都没剥……能吃吗?”
“你哪是小老虎?分明是一个馋嘴猫!”赵月月笑着把盘子递了过去,“你自己看看不就晓得了?”
虎子也是不客气——浪费吃的那是罪过!说着剥开了一个鸡蛋,却是在油灯映照下看得真切,这蛋白黑得透亮,竟像极了松花蛋。
“有趣!”虎子笑道,“怎得我煮的时候还是生鸡蛋,到了屋子里再拿出来就变成松花蛋了?”他再一掰开鸡蛋,却是有一股恶臭从中传了出来,蛋清已经黑得彻底了,蛋黄居然化成了一摊绿油油的粘稠的汤水,恶臭的味道就从此而来。
虎子假做了干呕,将那鸡蛋丢回了盘子里,骂了一句:“这好好的鸡蛋变了‘混蛋’了!可惜了……”
彭先生拍了一下虎子的脑袋:“少讲些俏皮话,那院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便是早些休息吧。”
“哎不对啊!”虎子一怔,“那知府家的小姐睡在了我屋里,我还要跟她睡在一起吗?”
“你傻呀!”李林塘哼了一声,“你与我和你师父睡一间。这么晚了月月也在这里住下,也方便照顾知府家的小丫头。”
一夜无话,又到天明。
本来作业折腾得很晚,大家都很是困倦,天光熹微的时候,都还沉在梦境之中。却是响起了急促的叫门声,搅扰得鬼家门一众醒了过来。
在太阳寺许多时日,虎子对这种事情也习以为常了。心想这多半是哪家又遇到了什么急事,求上了门来,所以这叫门的动静才一声急过一声。虎子披了一件褂子,哈欠连天得便是去开门。
“来了,别急!”虎子刚下了门闩,“砰”一声,大门便是从外面被人一脚踹了开来,顶得虎子向后打了一个趔跌,继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一杆枪就顶在了虎子的脑门上。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虎子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这一下才算是完全清醒了过来!打门外进来的人,领头的三个有两个虎子认识,一个是安知府,另一个是纳兰博维。还有一个公子哥,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脸面上与纳兰博维有几分相似。
这公子哥虽说是与纳兰博维五官相近,却是相较纳兰博维俊俏得紧。着一身的缎子面长衫套银丝边绣鱼对襟小褂,手里端着一把绘竹的折扇,是个翩翩公子模样。虎子想了一下便是猜到,这应该就是纳兰博维的弟弟,传说中提笼遛鸟的二世祖,小国公纳兰朗。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八九个兵丁,人手一把枪,其中一把,就顶在虎子脑门上。
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的虎子被枪顶着,是一动也不敢动。双手在后撑着身子,就这么坐在地上搭了话:“小民见过安知府,见过纳兰大人,见过小国公。不知几位大人前来,有何贵干呐?”
安知府冷哼了一声:“小道长,你倒是有几分胆气。废话少说,你们把我家女儿弄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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