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好绷带,又嘱咐过几句之后,军医对着橘金泽行了个礼,退了出去。橘金泽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只是用绒布轻轻擦拭着赤童子,目光则落在贺茂赤人身上,不肯移开分毫。
贺茂赤人用袖口轻轻抿下了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说道:“橘大人,这件事,是完全与我无关的。请您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参与其中。”
橘金泽左手的指尖弹出了尖利的骨头来,在刀上划过,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声音。先前和虎子对阵之时因为法器受损,他分明是抽出了自己左臂的尺骨的,现在竟然已经活动自如了。
他用这尖利的爪轻敲着刀身,说:“那也就是说,你知情?”
“不是您想的那样,橘大人,请您听我解释。”贺茂赤人慌忙道,“我一直是知道智文在策划什么,但是并没有干涉,因为我觉得,他不过是像您一样,在收集中国的妖怪做式神而已。毕竟在没有到东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做的。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做这种事情,修炼这样的邪法。橘大人,请您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并没有参与其中。”
“仔细看的话,这种石符确实是有阴阳术的痕迹,却有很多的变化,在阵法一道上有这样的研究,也只可能是智文了,你是做不来的。”橘金泽面无表情,“你去把智文叫过来,我要亲自问他。”
贺茂赤人微微躬身,回道:“橘大人……其实,智文已经有三天,不在指挥所了。”
橘金泽点了点头,忽而轻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我自幼长在勋花寮,因为一些你们都知道的原因,和家人十分疏远,非要说的话,这个阴阳寮就是我的家。这般说来,师父就算是我的父亲了。只不过,父亲大人他实在是太过严厉,反而是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在照顾着我的你,与我更亲近一些。虽然你的辈分比我低,但在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做兄长来看待的。”
“请您不要这么说。”贺茂赤人又行了一礼,“服侍您是我应尽的本分,并不值得您特殊高看。”
“不必自谦,我说的确实是心里话。”橘金泽摇了摇头,“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到中国来做随军的神道教神主,实际上就是发配流放的意思了,只因为有些人不想见到我而已。我能亲近的也只有你了。所以,是十分愿意相信你的,请不要让我失望。”
“橘大人……”贺茂赤人竟是有些哽咽了,“能听见橘大人您这样的话,我贺茂赤人,此生无憾了。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嗯,好。”橘金泽点了点头,拿起了贺茂赤人为他准备的衣服,一件一件穿戴得整齐了。即使是身受重伤,橘金泽依然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打扮着自己。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西裤、白色的西服配上黑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领结,头发也用白色的缎带在脑后梳了一个马尾样的辫子。若不是脸上的青紫和脖子上细密的伤口,橘金泽现在看起来已经是恢复了往常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了。贺茂赤人守在一边,看着橘金泽更衣,一言不发。
“那么,咱们出发吧。”橘金泽将赤童子佩在了腰间,转过头对贺茂赤人说。
贺茂赤人一愣神,问道:“橘大人,您想去哪儿?更何况您现在有伤在身,安心休养为宜。”
“我的伤,不足挂齿。”橘金泽走到了贺茂赤人的近前,“带我去找智文,无论他在什么地方。”
“橘大人……这……您看……”贺茂赤人的言辞和神情都闪烁了起来。
橘金泽忽然正色道:“不要忘了你刚才说的话,也不要忘了你为什么会继承‘贺茂’这样一个姓氏。”
“我没有忘记!”贺茂赤人定神道,“贺茂家世代为阴阳师,以守护阴阳五行之理为己任。”
“贺茂智文,做出了草菅人命荼害生灵的事情。”橘金泽盯着贺茂赤人的眼睛,“无论他是从何处获得了这种力量,这都意味着他背弃了阴阳五行之理,背弃了师父大人的教导,背弃了勋花寮传承的道义,背弃了‘贺茂’这个光荣的姓氏。所以,不要包庇他。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不信。”
贺茂赤人喘着粗气涨红了脸,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点了点头:“橘大人,我带您前去。”说罢,他还从墙上取下了一柄打刀和一柄肋差,佩在了自己腰间。
橘金泽疑惑道:“你又不通剑道,佩刀做什么?”
贺茂赤人抽出了肋差,平端在了眼前,说:“为不愧对橘大人厚爱,即使绵薄,我也应当尽力而为。如果因我的放纵,而致使智文铸下大错,犯下大恶。我当自尽以谢罪。倒是,还请橘大人为我介错。”
橘金泽苦笑一声,说:“你又不是武士,何苦要切腹呢?但是如果当真走到那一步,我会为你介错的,绝不让你多受痛苦。请放心吧,兄长大人。”
切腹是武士的死法,是铸下罪过的武士,维持自己尊严的最后手段。起始于永祚元年大盗藤原义。这个人白日里好人一样,到夜里却是为祸京都,后来事发,京都的捕头包围了藤原家,却是见藤原家房门四敞大开灯火通明,而藤原义本人袒胸露腹跪坐在正厅,正在吹箫,面前横着一把刀,一时间无人敢上前去。一曲作罢,藤原义拿起刀来,刀尖却是冲着自己,他刨开了自己的肚子,将内脏割下来,扔向了前来捉拿他的官兵。藤原义也就成了正史记载里,切腹自尽的第一个武士。到后世,竟是流传成了一种风尚,每一个武士都以切腹自尽为无上光荣,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在樱花树下切腹自尽,了却一生——就如俳句中说的,“武士就如同樱花,最美的时刻,就是凋零的时刻”。
最常见的切腹手段就是一字切,双手握住刀刃,刀刃向右横着下刀,将腹腔整个剖开,到最右侧时,将刀向上一提,让内脏从创口流出。这对于剖腹自尽的人来说是极其痛苦的,这个时候就需要介错人出手。介错人多为切腹者的至亲好友或者是长辈老师,为了不让切腹者更加痛苦,介错人要在切腹者将腹部剖开之后迅速下刀,斩断切腹者的后颈,结束这一场切腹仪式。而这对介错人的刀法也是极大的考验,因为切腹不是斩首,不能将切腹者的头颅整个斩下,只能砍到一半左右,让他的头留在自己的身上。
也因为切腹实在是太过痛苦,自江户后期也就少有用真的刀的了。有些人在成为武士的那一天,就备下了将来用来切腹的木刀。还有些人在切腹的时候,会用扇子在肚子上轻划一下做以象征,就是所谓的扇子切,虽说也是赴死,却少了很多痛苦。
无论如何,交付介错人,是一种莫大的信任,橘金泽自然不会拒绝。到此时,他也才是打消了自己心里的疑虑,全然信任了贺茂赤人。他相信,任何日本人,都绝对不会拿切腹和介错这样庄重的事情作为玩笑,用以欺瞒的。
两人并肩前行,贺茂赤人撑着伞,向橘金泽倾斜而去,自己则是一半的身子都在伞外面,湿得透了。
“到了,”贺茂赤人忽然止住了脚步,说,“就在这里了。”
两人并没有走多久,这里其实距离昌图府城不远,橘金泽四下打量,发现这里不过是一大片农田。此时还没有开始耕种,四下一片荒芜,更是不见人烟。他心下了然,说:“是开辟了一处结界吗?”
“没错,橘大人。”贺茂赤人点了点头,“按照中国道家的说法,是一片自己的道场。”
“那么你知道打开结界的方法吗?”橘金泽又问。
贺茂赤人沉吟了片刻,说:“智文他专研阵法,他布下的结界,我未必能打开。但是都是勋花寮出身,我觉得我即使是不如他,也不会差上多少,总归是可以试一试的。”
说完,贺茂赤人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白色的符纸,放在地上任凭它被雨水浸透。随后他抽出了刀来,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划,挤出了几滴血来,滴在了符纸上。
被雨水浸透的符纸沾了血以后,竟然是在一瞬之间变得通红,继而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来。橘金泽偏过头去,微微皱眉:“你这样做,智文会知道的。”
贺茂赤人苦笑了一声,说:“橘大人您高看我了。我也想悄无声息地进去,避开智文的耳目,但是我实在是做不到,只能想出这样的笨办法了。”
他话音方落,只见得地面上的符纸赤芒大盛,进而在平地上开出了一个地穴来。地穴里灯火摇曳,有阶梯向下延伸。贺茂赤人转对橘金泽说:“既然已经可以进去了,就请橘大人允许在下在前探路吧。”
说罢,贺茂赤人把伞交到了橘金泽的手里,他自己则是一手握着长刀。另一手举起一张符纸,缓缓向着地穴下面探了进去。橘金泽紧随其后,收了伞,也进入了地穴之中。
待这两人都步入了道场里面,这一处地穴,便是悄无声息地关了起来,仅余下来一张通红的符纸,被雨水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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