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上午8点20分
尚小蝶醒了。
女生寝室的上铺,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膝盖顶着双肘,背弯成了半圆形,就像只硕大无朋的蚕蛹。
冬眠过去了吗?
昨晚如何睡着的?笔记本电脑还捧在怀里,监视器处于节电状态——想起昨晚上了“蝴蝶公墓”网站,看到193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血案。往后又发生了什么?小蝶实在想不起来了,她挣扎着改变“蚕蛹”的姿势,关闭了电脑。
对面的田巧儿依然熟睡。小蝶把头探向下铺,曼丽也睡得很香,宋优的床铺却是空的。寝室中间的地板上,隐隐有暗淡的血迹。
小蝶戴上眼镜跑出了寝室。
半小时后来到学生食堂。她刚端着餐盘坐下,陆双双就出现了。可眼睛越来越难受,只好摘下眼镜来确认——
双双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小蝶把餐盘端到她跟前说:“早上好,前天——”
她不想因为一个庄秋水,失去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然而,一句话在喉咙堵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又不敢把打伤宋优的事说出来,担心双双也会怕她,认为她是个带着虫子的小怪物。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双双纳闷地问。
小蝶又戴上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双双,却发现双双长出了两个头——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结果双双长出了三张嘴巴。
陆双双都被她看怕了:“喂,你别这么看我好吗,好像在用眼睛杀死我。”
小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看到了那双半透明的眼睛,那张墓碑上的美丽容颜……她倒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
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来,双双惊慌失措地扶起小蝶:“怎么了?别吓我啊。对不起啊,我不该因为秋水恨你,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的,全是我自己在瞎猜。”
尚小蝶被送到医务室,校医给她做了检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双双感到奇怪,为什么小蝶戴着眼镜就会头晕,脱下眼镜倒什么事都没了?
校医为小蝶检查了视力。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尚小蝶现在的视力是2.0,完全是最佳的视力水平——整个S大都没几个2.0的学生。
一个视力达到2.0的人,戴一副400度的近视眼镜,不头晕眼花才怪呢!
尚小蝶也觉得奇怪,怎么视力在几天内就好了呢?看着镜子里不戴眼镜的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睛眉毛鼻子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双双苦笑道:“别照了,摘掉眼镜是好事嘛,平时戴惯眼镜的人,突然摘掉眼镜是会判若两人的。”
这时,尚小蝶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尚小蝶!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10分钟后,小蝶独自来到老师面前。一脸怒容的老师刚要发作,却又惊讶地睁大眼睛,端详许久道:“我都认不出你了!”
小蝶想是摘掉眼镜的缘故吧,她低下头先承认错误:“对不起,昨天晚上——”
“我已经知道了,昨晚宋优被送到了医院,幸好伤势并不严重,但差一点就要缝针了。我说你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
宋优是老师宠爱的高材生,再加上白露的意外死去,老师这些天心情巨不爽,正好对小蝶大发雷霆。她认定是小蝶挑起了事端,甚至怀疑小蝶故意捣鬼,弄了很多蟑螂来吓唬室友。老师说学校可能会处分小蝶,刚和她爸爸通过电话,要好好批评教育。老师的嘴巴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小蝶只能默默忍受,不为自己做任何辨解。
老师最后对她说:“尚小蝶,我对你很失望!难道你真的没救了?”
6月15日下午14点40分
庄秋水和尚小蝶在一起,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赶往市中心的档案馆。
半小时前,庄秋水刚看到小蝶很惊奇,以为她换上了隐形眼镜,小蝶却说自己的视力已经好了。然后,她把昨晚在“蝴蝶公墓”网站里的发现,全都告诉了庄秋水。他立刻找了一个电脑上网,证实了小蝶所说的血案,并且,叶卡捷琳娜医院的死于那次血案中的院长也叫卡申夫。
庄秋水这才想起来,发现“鬼美人”蝴蝶的那个白俄人,不是也叫卡申夫吗?宁教授还说卡申夫后来流亡到上海,开办了一家白俄人的医院,后来神秘地死于1935年,显然就是这个叶卡捷琳娜医院!
这个网站里怎么会有这些内容——“蝴蝶公墓”网站——究竟是谁建立的呢?背后维护的人又是谁?
“我明天就去查这个网站的域名!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地址的。”
当然,最让庄秋水感兴趣的还是——
本案现场叶卡捷琳娜医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如果真的是这样,只要查清楚1935年的那桩凶案,或许就可以发现“蝴蝶公墓”的谜底?
对,既然是死了19个人的血案,当时一定轰动了全上海,在档案馆里必然会留下许多记录——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拯救自己的办法。
庄秋水有个表姐在档案馆工作,正好能提供些便利条件。他刚与表姐通了个电话,便带着尚小蝶一起赶去档案馆。
他们已来到档案阅览室。表姐以为小蝶是庄秋水的女朋友,热情地招呼着她。但查档案绝非易事,从浩如烟海的民国刑事档案中,要找到1935年的一场谋杀案,恐怕要两三天的时间。所以,先从当时的新闻报道查起,因为这样离奇恐怖的大案,必然是报上的热点新闻。
果然,他们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9月的《申报》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报道——
“叶卡捷琳娜医院惊天血案,19位白俄侨民命丧黄泉!”
下面就是关于大案的详细报道,居然整整一版好几千字,在此简明扼要地表述:
报案人是一个上海药商,1935年9月19日清晨,他到叶卡捷琳娜医院拜访院长卡申夫,前天已通过电话确定了约会时间。医院外面是俄国墓地,药商走过便感到气氛不对,当他走进医院门洞,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在门洞里的“天桥”上,他看到一具尸体悬挂着。药商惊恐万分地跑出去报案,随即大批警察赶到现场。
接下来的发现让人不寒而栗,在医院许多个房间,都发现了被砍死刺死的尸体——清点下来总共19具!有的警察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就当大家以为这是“灭院惨案”时,却在厕所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她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女子,名字叫伊莲娜,是卡申夫院长的养女,在旅沪外侨中颇为有名。伊莲娜浑身是血,却没有受伤,但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和刺激,被发现时已近乎疯癫。
19名死者全是白俄人,基本都是住院病人。死者年龄从18岁到60岁不等,有13名女性,6名男性,包括医院院长卡申夫。后经过法医鉴定,死者都是在子夜到凌晨时遇害,凶器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只有院长卡申夫的伤口除外——他浑身上下都已血肉模糊,看不出是刀伤还是咬伤,死状最为惨烈。
这桩凶案扑朔迷离,警方也一筹莫展。各大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令社会公众感到恐慌。由于医院地处偏远,外面又是俄国墓地,引发许多带有灵异色彩的传说。甚至有人怀疑凶手就是伊莲娜,也是本案唯一的证人和幸存者。
庄秋水与尚小蝶面面相觑,翻到这份《申报》的第2版,有文章详细介绍伊莲娜——
伊莲娜?阿赫玛托娃,1912年生于俄国圣彼得堡。父亲亚历山大?阿赫玛托夫公爵是俄国世袭贵族,可追溯到1000年前的基辅罗斯时代。伊莲娜的父亲在俄国革命中死去,卡申夫医生冒死救出了她。卡申夫是沙俄军队的高级军医,沙皇亲手给他颁发过勋章。苏俄内战期间,他当过西伯利亚白俄首领高尔察克的私人医生。医生带着伊莲娜流亡到上海,在俄国商会资助下创建了叶卡捷琳娜医院。伊莲娜作为卡申夫的养女,在医生身边成长为如花似玉的女郎。她有唱歌与表演的天赋,加入一家剧团主演《蝴蝶夫人》,一夜成名,成为旅沪侨民心中的明星,万代唱片公司给她灌录了一张唱片《蝴蝶公墓》,亦是其主打单曲名。但掳获其芳心却是个中国人——上海黎氏公司的公子黎逍遥。据说卡申夫不同意这门婚事,不准血统纯正高贵的俄罗斯公爵之女,下嫁给一个中国商人的儿子。但在案发前一个月,伊莲娜还是与黎逍遥订婚了。
其余几份报纸也大同小异,未发现新的线索和突破。直到黄昏闭馆,表姐让他们明天再来查。
庄秋水和尚小蝶离开档案馆,回头看了一眼大门,里面还藏着更多的秘密,也包括“蝴蝶公墓”吗?
6月15日傍晚18点15分
S大校门口已华灯初上,庄秋水和尚小蝶坐在火锅店里。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共进晚餐,小蝶局促不安地点完菜,犹豫半天才说:“双双怎么没来?”
“我没叫她,我们不是还要谈‘蝴蝶公墓’的事吗?我不想让她知道得更多。“
尚小蝶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该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上菜时庄秋水收到一条短信,他看完短信说:“学俄文的同学给我回音了,你上次把在‘蝴蝶公墓’拍的照片转给了我,那些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想起来了,墓碑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庄秋水已经开始吃了:“第一张照片,那个断裂倒地的墓碑,名字可以译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
“卡申夫!”尚小蝶几乎脱口而出,“原来他就葬在‘蝴蝶公墓’外边?也对啊,他是叶卡捷琳娜医院的院长,自己也死在那个医院里,当然也埋在那了——最后一张照片呢?真正的‘蝴蝶公墓’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可以译成‘伊莲娜?LEE’。”
“伊莲娜——”眼前又浮出那梦中见到的女子,亚麻色的头发如丝绸飘舞,正在某个黑暗的地方看着她……
“还记得白天看的档案吗,伊莲娜与一个姓黎的中国人订婚,显然后面那个‘LEE’,就是她夫家的中国姓氏。”
“我还记得她墓碑上的生卒年月,1912到1936……24岁就死了……是不是……红颜薄命?”
“太难回答了,不过每个女人都想做红颜,而每个男人也都想得到红颜。”
“那你说是红颜好,还是素颜好呢?”
庄秋水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怔怔看着小蝶的眼睛,心底在说:你越来越像红颜了。
不,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毒药!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陆双双打来的电话:“你在哪里啊?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哦——现在吗?”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想被小蝶听到,“不行啊,我正在帮老师做一个课题项目,可能要半夜才结束呢。”
电话那头的双双生气了:“怎么又没空?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有……骗你……”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庄秋水自己也很心虚。
“哼,就相信你一次。那等明天晚上吧,今天别搞得太晚,拜拜。”
放下手机吁出一口气,回头只见小蝶死死地看着他,眼里有股说不清的冷酷。
“你干嘛撒谎?”
“我——”
庄秋水张口结舌。
“我不喜欢撒谎的男人!”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但又抱歉说,“对不起。”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们每天都在撒谎,一年要撒几百个谎,一辈子要撒……”
“撒——撒旦——你知道吗?当亚当和夏娃还在伊甸园里时,撒旦化作一条蛇来引诱他们,那时候蛇拥有人的身体,拖着长尾巴,还长着一对翅膀在空中飞翔。”
“人的身体?长尾巴?一对翅膀?就像蝴蝶——‘鬼美人’!”
尚小蝶冷静地点头:“‘鬼美人’不是从美女海伦变来的,而是撒旦诱惑人类时的化身。”
“‘鬼美人’就是恶魔撒旦?”
“或许吧……或许‘蝴蝶公墓’就是撒旦家的客厅。”
庄秋水快受不了了:“不!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在郁闷中吃完火锅,晚上8点,他们走出店门。
一起走到S大校门口,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双双——”
小蝶失口叫了出来,庄秋水也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陆双双的脸色铁青,目光犀利地能杀死人。她扬起头对庄秋水说:“你在这里帮老师搞课题项目,还要一直搞到半夜吗?”
庄秋水把头扭了过去,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双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蝶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不起眼的女生了,如今的小蝶已经有了足够竞争的资本,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尚小蝶,我们还是朋友吗?”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小蝶的名字。
小蝶听在耳中也觉得非常别扭,她难过地回答:“当然,我永远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工于心计的朋友,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挖走别人的男朋友。你太厉害了!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呢?算我瞎了眼睛!”
陆双双转身跑了,只留下小蝶孤独地站在路口,再次体会什么叫“无地自容”。
夜色,渐渐将她覆盖。
6月15日夜晚21点40分
孤坐在寝室里,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宋优想必是请了病假回家,田巧儿和曼丽也不知去哪儿了。尚小蝶独自盘坐在上铺,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几天她在看一本电子书,83版《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翁美玲。当年曾红遍港台大陆的女明星,26岁为情所困走完了人生。小蝶看着她的许多照片,不禁掉下了眼泪,特别是一篇翁美玲自己的短文,标题叫《疼我的人》,结尾写道——
人世间,其实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努力拚命去追寻,不过在我眼中,我企望盼求的只有一件,就是真挚的爱情,就是一个为我而生,也教我为他而活的伴侣。莫笑我无病呻吟,我真的感到有点儿病,只因至今还未见他出现。
疼我的人儿呀,你在何方?
尚小蝶读到最后,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人这一辈子究竟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又想起晚上尴尬的一幕。无法忘记双双的眼神,又意外又失望又愤怒又嫉妒,她知道一个女孩的感觉,但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或者本来就不能解释,就像“蝴蝶公墓”的存在那样。
一年前,尚小蝶踏入S大校门时,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陆双双,第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似乎早就相识似的。两个刚报到的新生什么都不懂,互相帮忙办完了所有事情。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两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巧合是天注定,她们必然要成为最好的朋友。她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几乎无话不谈,经常并排坐在一块听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逛街买衣服。除了在不同的寝室睡觉外,两人简直形影不离,许多人私下传言她们有“拉拉”倾向。
不!她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况且,庄秋水本来就是双双的男朋友。
夺走好朋友的男友,这是一件卑劣而阴险的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最心爱的东西,被你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抢走了,你又会怎样?——每个女孩都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的。
心底反复的拉锯战后,尚小蝶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掏出手机,给庄秋水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今天伤害到了双双。以后请你好好地待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6月16日凌晨4点30分
尚小蝶睁开眼睛。
黑暗的女生寝室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一阵浓郁的幽香传入鼻间。故事开头的感觉,似乎又隐隐地重现,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感到空气在扑扇。某个红色的东西从眼前掠过,她撑着身体起来,见到了那只暗夜里的蝴蝶。
美女与骷髅!
又是它——再度于凌晨造访,这回又要带她到哪个神秘所在?
小蝶跟着蝴蝶下床,走出寂静的女生寝室,楼道里那点红色的光闪烁着,难道“鬼美人”还有萤火虫的能力?
随着蝴蝶走出寝室楼,漫步于黎明前的校园,走过空旷无人的小径,穿过学校苗圃,迎面是红白相间的夹竹桃——又一次来到“幽灵小溪”。
尚小蝶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看着夜雾弥漫的一池绿水,想象某个人会从河底浮起。
身后有一阵阴冷的风,回头只见一个白色人影。影子越来越近,直到露出脸庞。
“白露?”
她叫出了室友的名字,虽然知道白露已死去快一周了。
黑夜里的白衣女子又走近几步,与尚小蝶面对着面。仔细端详幽灵苍白的脸——不,她看上去比白露更漂亮,眼神也更忧郁,她是谁?
小蝶念出了诗经里的一段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为霜
不是白露,就是白霜。
对方的白衣女子给了她回应:“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你是白霜?”
小蝶念出了这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一年前就已化为幽灵的女子名字。
暗夜里的眼睛眨了一下:“是的,小蝶。”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白霜的嘴角迷人一笑:“我知道你的一切。”
她毕竟要大上几岁,刹那就让小蝶震慑住了:“你从哪里来?”
“蝴蝶公墓。”
“请带我去‘蝴蝶公墓’,请带我去发现秘密!”小蝶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请你拯救我和庄秋水!”
白霜点点头:“请跟我来。”
说罢她转身沿着河岸向前走,穿过茂密的夹竹桃,夜色正渐渐消退,白霜的脚步越来越快,可能是担心天快要亮了。小蝶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第一次感到“幽灵小溪”竟如此之长,不知不觉已走出S大范围。
“小溪”汇入一条更大的河,暗夜下河水缓缓流淌,四处是泥土芬芳气味。两人沿着大河左拐,又走了很长的路,直到眼前出现高大的围墙。
子夜的墓地!
到处是散落碎裂的墓石,刻着暗淡的斯拉夫字母。她们走进一道幽深的门洞,头顶是蒙尘的玻璃,一弯新月如钩。门洞尽头是祭坛的照壁,夹竹桃在黑夜绽放,簇拥着一座巨大的坟冢。
“欢迎你来到蝴蝶公墓。”
墓碑刹那间倒下,坟墓上裂开一道大缝。
白霜指着墓穴口,柔声对小蝶说:“她在等你。”
这个“她”又是谁?
随即,白霜背上生出一对薄薄的翅膀,翩翩然飞上夜空,如蝴蝶溶化在月光里。
尚小蝶闭上双眼,继续向前踏出一步,踩在坟墓的裂缝里。脚下一片虚空,整个人坠入无底深渊。她慌张地从坟墓里爬起来,身边有个巨大的棺木,棺材盖已经打开,里面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就是“她”。
伊莲娜
是的,这个美丽的女子正躺在坟墓中,是梦境中的梦境,还是档案中的档案?就连小蝶自己也觉得虚幻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就是伊莲娜。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表情安详而甜美,嘴角还有某种微妙的笑意,柔和的眉毛配着鼻子,就连如雪如玉的皮肤下,也隐隐可见青色的毛细血管,还有那像被风吹散了一样铺开的头发,——这是真正的亚麻色,一种最浅最浅的金色,也许她还有北欧人的血统——就像一朵颜色奇异的鲜花,绽开在她美丽的头顶。
永不调谢……
尚小蝶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伊莲娜的头发,竟真的如丝绸般光滑细腻,简直随时都可能融化掉。
突然,伊莲娜睁开了眼睛。
就在小蝶吓得要尖叫时,坟墓顶上迅速合起来,她被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坟墓里。
坟墓里已黑暗到了极限,眼前一丝光线都没有。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抓住了小蝶的脖子。
她尖叫着醒来——
头顶不是坟墓,而是寝室的天花板。窗外,晨曦已渐渐照亮了校园。
而在对面的床铺上,田巧儿厌恶地抬起头,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
小蝶仍在女生寝室的上铺。
她艰难地支起身子,刚想要擦额头的汗,却感到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低头看看却吓了一跳,原来手里正抓着一把头发。
——亚麻色的头发。
颤抖着摊开手心,这撮头发静静地躺着,在窗外射来的光线下,竟发出迷人耀眼的反光。
显然这不是自己的头发,更不是寝室里其他人的头发——室友们只有曼丽染了部分红发,但绝对没有这种亚麻色。
她捡起一根发丝仔细看着,又长又细,光泽可人,对着光线看简直是半透明的。只有年轻女性才有这种头发,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随时都会活起来。
究竟是不是梦?
小蝶狠狠捏了自己一把,几乎疼得叫了出来——如果手里的头发不是梦的话,那么刚才所见的“白霜”,还有坟墓里的“伊莲娜”,也都不是梦了!
低下头再看看这把亚麻色的秀发,这真是伊莲娜的头发吗?
赶紧把这些缕头发包起来,就像水面上的波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6月16日上午9点20分
庄秋水又来到档案馆,这是跟表姐说好了的。
昨晚,收到来自尚小蝶的短信,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看看台子上的卷宗,这是表姐千辛万苦找到的——193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血案。
由于这桩凶案相当复杂,当时的社会影响又非常大,卷宗足有几百页,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甚至夹杂许多外文。卷宗里有大量凶案现场照片。虽然已过去那么多年,这些黑白照片早已模糊不清,但那骇人的场面,仍看得心惊肉跳——而“蝴蝶公墓”网站上的这些凶案照片,就是来源于此!
看着一张张死人的脸,好像她们随时会睁开眼睛,对庄秋水说出几个俄语单词。他赶快跳过这些照片,否则会成为一辈子的恶梦。怪不得后面的卷宗里,有一名年轻的办案警察,因为无法忍受现场的凶残景象,居然回家后就吞枪自杀了!
庄秋水还发现了本案唯一证人——伊莲娜的口供记录。她是上海富商黎家没过门的媳妇,案发当天就被黎家派车来接走,此后警方只能到黎家对伊莲娜进行询问。家财万贯的黎家公子,请来最好的医生为伊莲娜治疗,两个月后才恢复了她的记忆。
伊莲娜恢复记忆后,警方立刻对她做了笔录,全部如实记录在卷宗里——
原来,横遭不幸的叶卡捷琳娜医院,还隐藏着许多骇人听闻的秘密!
医院始建于1925年,原址是一座俄国东正教堂,后来教堂毁于大火,只剩下一堵残破的高墙,还有教堂边的东正教墓地。1929年,卡申夫在丽江附近一个山谷,发现了传说中的“鬼美人”蝴蝶,他捕捉几对蝴蝶活体带回医院,从此沉迷于对蝴蝶的研究中。“鬼美人”翅膀上的鳞片有毒,饲养必须秘密而小心。卡申夫在医院后辟出一个全封闭的小院,种植夹竹桃花。他用细网线做成天棚,把整个院子罩起来,每次进出都戴上特制的口罩和手套,穿着防蜂服保护全身。除卡申夫之外,只有伊莲娜进入过小院,“鬼美人”非常喜欢她,每当她“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进去,蝴蝶们就聚拢在她身边,把她当作蝴蝶们的公主。“鬼美人”饲养极其成功,不断繁衍下一代。卡申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封锁着消息,没有外人知道这个秘密。
医院里还有闹鬼传闻——有个年轻的女病人叫柳笆,她的父亲是白俄侨民,母亲是个中国人。柳笆患有严重的肺痨病,16岁就常住在医院了,案发遇害时仅有18岁。伊莲娜是柳笆唯一信赖的朋友,她发现柳笆有某种通灵的能力,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阴阳眼”。
柳笆常说在半夜里,看到其它病房的某个病人的鬼魂,闯入她的病房与她告别,第二天卡申夫院长才发现,那个病人果然已死于病床之上,而同屋的病人们还浑然不知;还有一次,柳笆说有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半夜走到她床边,说自己的妻子毒死了他,几个月后,白俄侨团破获一桩凶杀案,有个寡妇承认自己勾结奸夫毒杀了老公。而早在半年之前,受害者便已埋进了医院外的俄国墓地。柳笆这些不可思议的表现,使她成了医院里最孤独的人,没有一个病友敢和她说话,害怕自己也会被那些灵魂抓住,最后被送入窗外的墓地。
而柳笆最惊人的发现是:医院外埋葬着一个吸血鬼!
她几次说自己看到了吸血鬼,子夜0点后从墓地爬出来,穿着黑色的衣服,有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庞,步履轻盈地走过医院的走廊。他偶尔还会爬上外面的墙壁,到屋顶上长久地欣赏月光。伊莲娜也不太敢相信她的话,但有天中午柳笆带她来到墓地,发现了一块圆形的墓碑,上面还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居然是:1428—1476
1428年出生,1476年死去?这个坟墓里竟埋葬着几百年前的吸血鬼?伊莲娜在口供里说,20年代有个罗马尼亚棺材运到这,因为罗马尼亚人与俄国人都信东正教,也可以埋在这个墓地。最后,伊莲娜也信了柳笆的话,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出门。
庄秋水的眼睛再也受不了了,这些蝇头小字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黑色虫卵,随时都会孵出虫子来……
6月16日下午16点30分
今天是星期五,学生回家的日子。
尚小蝶收拾好东西,包括笛子和金铃子,还有那缕伊莲娜的头发,独自离开了学校。
天空已阴沉下来,她回到自家小区后门,这里开着一片夹竹桃林。
又是这些鲜艳的花朵,她深呼吸着绿叶与花蕾间的气息,回到12岁那年——还扎着羊角辫的她,为追逐一只黑色蝴蝶,一头钻进这片夹竹桃林。爸爸早就告诫过她,这些外表美丽的花朵,枝叶里蕴藏着毒液。树叶被她碰断,浑浊的粘液从断枝流出,她这才慌不择路地乱跑,12岁娇小的身躯,在茂密的夹竹桃间穿梭。树丛下是另一个幽暗世界,她像森林中的小鹿逃避猎人追捕……
忽然,衣兜里的金铃子响起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上楼梯的步履异常沉重,她知道爸爸今天提前回家,但她又害怕见到爸爸,在家门口停留两分钟,终于按响了门铃。
爸爸打开房门,看了她一眼便问:“你找谁啊?”
没想到爸爸会这么说话,难道因为老师打过电话告状,气得不让女儿进门了吗?
“爸爸,是我啊!”
“你是——”
爸爸仔细盯着小蝶的脸,满眼都是狐疑的目光,忽而点头忽而摇头,足足看了四五分钟。最后,他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你是小蝶?”
“当然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叫尚小蝶!”
“我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爸爸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她简直要蹶倒过去,立刻说出了爸爸的名字:“爸爸,我只不过摘掉了眼镜,你就不认识我了?”
爸爸惊讶地点了点头:“对,你是小蝶!你都变得我不认识了。”
小蝶总算回到了自己家,疲惫地在沙发上躺下:“爸爸,我变难看了吗?”
“不不不!”爸爸连连摇头,“小蝶,你变漂亮了!老天啊,真是女大十八变,一个礼拜不见就完全变样了。刚才我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来了陌生人呢,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孩,干嘛敲我的门啊。”
“我真的变漂亮了吗?”
其实,尚小蝶完全没感到自己漂亮了。
爸爸像是欣赏某个奇迹:“你长高了,脸也瘦了许多!过去你脸上有雀斑和痘痘,现在已经少掉一大半了。对了,眼镜怎么摘掉了?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也比过去好看了。”
“真的吗?”
小蝶立即照了照镜子,这几天脸上确实干净了许多。但因为天天都照镜子,所以也没感觉太大的变化。而爸爸隔了一个星期才见到她,自然感到差别很大了。
本来爸爸还想好好教训女儿一顿。但看到女儿变化如此之大,也完全没有训她的心思了。他笑着说去超市买些好小菜,晚上父女俩好好吃一顿。
尚小蝶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退几步:“你真的漂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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