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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的手还贴在往昔镜上,镜中的景象并不受现实的影响,仍旧自顾自地进行下去,那名贵妇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跪在地上的晋国神官和素天心,却一言不发,像是要紧紧守住什么秘密一样,抿着双唇。
初宁向忘忧挥挥手,指了指脚下,示意她食梦貘已经醒了。
那只食梦貘有尖尖的、向外突出的嘴,跟鼻子连在一起,尾巴短到几乎没有,随着动作,身体却软踏踏的不断改变形状,像块随时会融化的面团一样。
忘忧自然知道,那名贵妇人的话,已经惊醒了食梦貘,事实上,她从衣装上已经看出来,那人就是大周的太后。她实在没料到,太后老人家这么快就会说出禁语,不是她和初宁实在运气太背,就是有人当初在安排这段事情时,故意埋下了这样的词语,让后人查看往昔镜时没那么顺利。
可她此刻正用术法查看往昔镜,不能说停就停,她用眼神示意初宁先走,她会想办法安抚那只食梦貘。
初宁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把握,庆氏世代为史官,也许会有特别的方法让食梦貘冷静下来。她退到房间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只食梦貘正伸长了嘴巴吸食周围的一切,身在其中时不觉得,稍稍离远了些,便看到房间内的人和物都已经改变了形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忘忧试图集中意念,把自己的魂魄意识,从往昔镜里看到的过往时空抽离出来,可是脚下那只食梦貘吸食的力量越来越大,她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吸力形成的风,已经吹散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让她没办法站稳。
初宁赶忙在身上四处翻找,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临时派上用场。用玉环叫姬重光来显然不合适,用饕餮鳞跟食梦貘比谁的嘴更大也不合适,万一真的赢了,把整个食梦貘都吞进鳞片了,这事更不好收场了。
手指继续四处摸索,终于摸出几颗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来。那是灵雀台择选开始前,素遇在家里故弄玄虚从老夫人那弄来的宝贝,初宁一直也没太放在心上,这会儿有用没用姑且试试吧。
她仔细观察片刻,看准了漩涡流动的方向,把一颗石子丢进去。食梦貘以梦为食,没有吸到梦境,便会一直不断地吸食周围的人和物,那颗石子顺着流动的气流,进入了那张口鼻相连的嘴巴里。
不过极短暂的瞬间过去,初宁紧紧盯着食梦貘的动作,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的慢,只听见“咔”一声轻响,气流忽然停止了流动,食梦貘已经站起的身躯忽地崩得直挺挺的――它卡住了。
忘忧瞪大了眼睛看着初宁,脸上是说不出话的复杂表情,食梦貘在史官眼中,近乎神兽,因为梦境也是知悉过往的重要手段之一,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食梦貘,它要是就这么噎死了……会载入史册的吧?
食梦貘的四肢和五感都不太灵光,此时觉得吸入了异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扭动着身躯,在原地不住地打滚。
初宁冲忘忧使劲招手,示意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先赶紧撤了再说。
没有了食梦貘的巨大吸食力,忘忧终于能集中精神,切断了往昔镜上的术法。往昔镜中,场景已经再次变换了,一名黑衣男子,正掐着素天心的脖子,在他脚下,那名晋国神官已经满身是血,站都站不起来,但仍旧倔强地不肯低头。
只是初宁和忘忧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如何顺利脱身上,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两人奔出房间,正要离开,初宁又折回去,取出一张咒签放出去,咒签幻化成一股风,把藏书楼内的书册掀得一片狼藉。
忘忧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初宁一面继续用咒签洒水、点火,一面说:“把这里弄乱一点,那只食梦貘就是被杂物卡住的,跟我们可没有关系。食梦貘四下翻滚,又把书册弄得更乱了……”
觉得折腾得差不多,初宁拉了忘忧的手,一路狂奔下去。此时,食梦貘的翻滚动作也误打误撞起了作用,把那颗小石子给咳了出来,还带出了无数梦境,像透明的球一样,稀里哗啦的滚落下来。
食梦貘只吸食噩梦,并不吸食美好的希望,所以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些不太好的内容,有身份煊赫的权贵,在梦中与秦楼楚馆的低贱女子颠鸾倒凤,有贤孝子孙,在梦中亲手杀了身染重病的至亲。每一段拿出来,都是场活生生的悲剧。
初宁拉着忘忧,快步走下去,梦境在脚下被踩碎时,流出青绿色的汁液。奔到藏书楼门口时,初宁回身飞快地关上大门,上好木料打制的门将将合拢时,她偶然看见那些梦境中,夹杂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在一颗圆滚滚的梦境中,姬重光坐在王位御座之上,头上冠冕垂下的珠子,悬挂在面容正前方,身旁王后的位置却是空的,臣子隔着高入云端的石阶,向他跪拜。
初宁有一瞬间的诧异,明明说食梦貘只吞食梦境不吞食希望的,为何姬重光的梦境会在这里?手刃仇人、身凳高位,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直压在心底的目标,不是么?
可她来不及细想,越来越多的梦境掉落出来,顺着楼梯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砸在地上。初宁双手用力一推,大门便合拢了,把那一团混乱都隔绝在门内。
初宁与忘忧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脸上都写着“狼狈”二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们合作至今,各自心怀戒备,并不曾真的互相信任,直到此时。她们都是孤零零长大的孩子,没有亲人关切,没有朋友帮扶,却在这一场狼狈的逃离中,生出了一点彼此相惜。
从此,当你是朋友了……
忘忧收敛了笑意,对初宁说:“我们不能一起回去,太引人注意了,你先吧,我随便走走。”
初宁向她比了个同意的手势,沿着来时的路折回了开宴的宫殿。正宴的流程不是一般的繁琐,初宁回到座位上时,传菜还没有结束。
她感觉到有一道探究的目光看过来,方向正是姬重光所在的那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只好装作没有看到,低了头去尝盘子里的烤肉。有侍奉宴席的宫女,帮她把肉切成小块,初宁放了一块在嘴里,肉一冷就变得难以下咽,她只好像松鼠一样鼓起侧脸,狠命地嚼。
到菜传得差不多时,忘忧还没有回来。齐王领了三次酒之后,参宴的人便可以自由畅饮了,场面立时活络起来。初宁回身对明瞬低声说了几句话,让它飞出去看看,忘忧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绊住了。
明瞬刚走,便有一位脸生的小宫女,走到初宁面前,跪下行礼后,低声对她说,她的主子请初宁过去一趟。
能支使宫女来传话的,自然是宫中贵人,可那小宫女显然不是小卫夫人身边的人,初宁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跟着她同去。
小宫女把她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示意她可以推门进去,自己低了头小步退开了。初宁跨入房内,一眼便看到忘忧被人绑了双手,强压着跪在地上。
在她面前,齐王后正坐着,手里闲闲地剥着一颗橘子。
初宁上前行了礼,问道:“不知道王后召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齐王后慢条斯理地剥去了橘子皮,又把橘瓣上的白丝一点点挑掉,拈了一瓣下来,自己却不吃,附身递到初宁面前。
初宁觉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略笑一笑说:“王后亲手剥的橘子,可是贵重得很,我可不敢随意享用,要先打听清楚了,有没有这个福气才行。”
齐王后也笑了一下,面容倒是很和善:“早就听安康说过许多次了,你是个口舌刁钻的丫头,如今看来,的确有些机灵劲儿。我剥的橘子,的确不是谁都有福气享用的,我也不会随随便便什么人都送。”
听见她提起安康,初宁倒是有些诧异,暗想该不会是王后要给安康出头吧,她之前打听过了,虽然安康尽心尽力地巴结,可王后并不怎么待见安康,这才下手了。
齐王后放下橘子,仍旧和颜悦色地说话:“刚才有巡查的侍卫,来向我说了几件事,一件是藏书楼里的那只食梦貘出了些岔子,藏书楼里也被人搞得乱七八糟,另一件是忘忧刚才在园子里散步,打碎了我一只心爱的镯子。我叫你来,是想问问看,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