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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两个人空手而归。
断盐两天了,整个山寨都眼巴巴地等着。盐是管制物质,日本人禁止买卖。不只是盐,粮食、棉花、药品,都禁。陆芬已经把盐准备好,但日本人设了许多关卡,根本没办法带出城。林闯一听就急了,猛踹冯大个儿一脚。除了冯大个儿,还有个叫武清的,快五十岁了。林闯还要踹武清,或许是没了力气,也可能武清年龄稍大,那脚只是虚虚地晃了晃。但嘴巴没饶过武清,要脑袋干什么?嗯?就不能动动脑子?武清说不只他和冯大个儿想了,陆芬也想了,就是没想出好主意。日本人搜得细,鞋都要脱掉。有人在背篓藏了盐,被日本人搜出来,当场就射杀了。武清这么解释,林闯更火了,冒冒险又能咋的,命就那么值钱?还武大胆呢,你根本就是武鸡蛋!鸡蛋也不是,一对鸟蛋!弟兄们整天都盼着,俩狗日的,连一颗鸟粪也没带回来。
待冯大个儿武清离开,柳东雨说林闯不能动不动就骂人,你现在是司令,没有个司令的样儿。林闯哎哟一声,我的妹呀,用不了几天,弟兄们都成了软蛋,不要说打鬼子,枪都扛不动,当个软蛋队司令,还有什么劲儿?柳东雨说这怪不得他俩,他俩有什么意外,你不心疼?林闯说身后一帮弟兄呢,没点儿家法谁听我的?柳东雨说她明天领两个人下山试试。林闯不同意,妹子,你别寒碜你哥,去也是哥去,这有可能掉脑袋的,怎么能派你去?柳东雨板起脸,又门缝儿瞧人了吧?林闯说,你本事大,咱心里有数,但这个事不行,别争了。柳东雨说女人有女人的方便,她好久没见陆芬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会会她。他是头儿,不能随便离开。林闯说这时候就需要他这个头儿出面,不然会被笑话。柳东雨说他是司令,须从大局考虑,不能义气用事。林闯的目光抖起来,我是司令?柳东雨明白他话里的陷阱,无言。林闯没等到柳东雨的话,故意苦起脸,怎么司令的话不算数呢?我还以为你是司令呢。柳东雨笑笑,你是头儿,但也不能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柳东雨最终说服林闯。林闯叹息,妹子,你这是给哥脸上抹碳灰呢。柳东雨嘲笑他,就你那脸,抹不抹一个样儿。
五更时分,柳东雨动身下山。除了三豆和冯大个儿,还带了两个人。到磐石天已经黑透。柳东雨让另外两人留在城外接应,同时保管家什。她只带三豆和冯大个儿进城。
找小店住下,三人在对面的饭馆一人要了一碗面。咸菜免费,在柜台的瓷盆里。三豆挟了满满一盘。芥菜条切得挺均细,色泽也好。几分钟三个人就把一盘咸菜吃得干干净净。三豆又夹一盘。柳东雨悄声说,面端上来再吃,店主不高兴了。三豆回头瞅瞅柜台后的中年妇女,说,别理她。待面条端上来,咸菜又光了。三豆再去夹,妇女敲打三豆,大兄弟,你不嫌齁吗?三豆说,不齁,在家就这么吃,没咸菜咽不下。柳东雨差点笑出来。什么样的头儿什么样的兵,三豆的腔调像极了林闯。从饭馆出来,三豆说,这顿饭值了。柳东雨笑笑,你是值了,老板娘不知怎么心疼呢。
柳东雨和三豆去陆芬家门口转了一圈。天晚了,柳东雨并不打算进去, 只是探探路。陆芬的父亲当了磐石商会的副会长,常和日本人往来,不能给陆芬添麻烦,陆芬的麻烦不是她一个人的。陆芬的父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女儿成了山贼。其实柳东雨也很吃惊。陆芬与她不同,打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没落到日本人手里,和柳东雨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陆父的另一重身份是林闯告诉柳东雨的,柳东雨不知陆父在陆芬被抓前就当了副会长还是后来的事。如果之前,鬼子就不该抓陆芬。又想,鬼子根本不讲规矩,就算知道她父亲是商会副会长,也不可能放了她。若不是中途被林闯救下,她包括柳东雨就落入地狱了。陪鬼子睡觉,林闯的话虽然粗,却直指要害。女儿差点被鬼子蹂躏,自己却当商会副会长,柳东雨不知陆父是否知道陆芬的遭遇,陆芬是否告诉他。也许不会,陆芬和父亲闹崩才逃婚的。陆父有这重身份倒也好,起码为陆芬提供了掩护。寨里许多东西都是陆芬事先买好的,她是特殊寨员。当然,陆芬甘心这么做,林闯那片嘴立了头功。活人说死死人说活,林闯自诩时,柳东雨颇不屑,你就是个废话篓子。嘴上损他,其实挺佩服他的。
陆府门外没什么异常。三豆问,还进去吗?柳东雨摇摇头。
次日上午,柳东雨拎着二斤点心走进陆府。陆芬看到柳东雨,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好半天才抓住柳东雨的胳膊,妹子,真是你呀。柳东雨压低声音,能找个安静地方吗?陆芬醒悟过来,拽柳东雨进了她的闺房。
陆芬又是端水,又是找零食,然后上上下下打量柳东雨,妹子,你一点都没变化。柳东雨笑笑,不过两年多,你想让我变成老太婆?陆芬也笑了,听说你入了山寨,我不大相信呢。柳东雨说,知道你返回山寨,我也很吃惊。陆芬叹口气,我自己也没想到,一言难尽……顿顿又说,不过也挺好,我现在活得很充实, 看到这个想山寨是不是缺,看到那个也想山寨是不是需要。柳东雨提醒她,要注意安全。陆芬说,放心吧,家里没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我父亲……算了,不说他了。柳东雨说,越这样越不能大意,你知道后果。陆芬说,决定入伙,我就豁出去了。柳东雨很正经地告诫,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有闪失会牵涉到你的家人,还有北方抗日军,好多事指着你呢,你不拿枪,却比拿枪的功劳大。陆芬撇嘴,什么功劳?才不稀罕呢。我就想像你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可惜没那本事。也是让林闯说迷糊了,他说我是特殊卧底。 哈!卧底,还特殊,逗吧?柳东雨说,他嘴巴乱脑子不乱,让你回到磐石,太有远见了。陆芬略显吃惊,妹子,你这样评价林闯,我没想到呢。柳东雨反问,怎么?说过头了?陆芬摇头,我对他并不是很了解,但我清楚他人不坏,不然不会逃出来再返回去。我找了好久呢,后来碰到他一个手下才……阴差阳错的。哎?你不也离开了?怎么又……柳东雨说,也有很多曲折呢,改天再聊吧。陆芬点点头,然后从床底拽出个布袋,说这些咸盐分好几次凑的。柳东雨拎了拎,差不多有三十斤,够抗日军吃一阵子的。
陆芬说日本人设的关卡太多,根本没办法运出去,然后看着柳东雨。柳东雨摇头,她还没想出办法。柳东雨路上想了些主意,比如让三豆和冯大个儿引开日兵,她趁机离开;比如劫持一个日本人……昨天进城后她知道这些办法行不通。鬼子的关卡不是一个,过了这个还有很多个。三豆冯大个儿还有接应的两个人,有可能逃不掉。如果实在想不出办法,也只能冒险。
下午,从陆府出来,柳东雨和候在门外的三豆冯大个儿上街遛达。城内也设了岗哨,但盘查不严。也不是每个人都查。城门口就不同,每个来往的行人都被鬼子搜查。
后来转到白山木帮门口,看到马车上粗壮的圆木,柳东雨脑里突然一闪。柳东雨让冯大个儿在外守着,她领三豆走进去。老板是个红脸膛汉子,嘴巴有些歪。一番讨价还价,柳东雨买下一根椴树,并提出把椴树中间部位镂空。柳东雨以为老板会问,但老板看看柳东雨,只问拉到哪里。柳东雨说到时候会告诉你。出了院门,三豆迫不及待地问,姐,你买木头干什么?山上有的是。柳东雨说,拍你们闯王的马屁。
晚上,柳东雨去陆府取盐。陆芬问她想出办法了,柳东雨点点头。随后告诉陆芬方案。陆芬惊叹,妹子,你怎么想出来的?柳东雨笑笑,逼出来的。
清早,柳东雨三人到白山木帮,老板说按柳东雨的要求,连夜镂空了,马车也已经备好。柳东雨检查过,对老板说了一句谢话。三豆随老板交钱,柳东雨趁机把盐放进椴树镂空部位。空间很大,装一百斤盐都没有问题。
到城门口,鬼子跳上车,用刺刀很仔细地戳着。柳东雨的心整个儿提起来。冯大个儿已经提前出城,如果鬼子发现异常,那就硬闯。还好,鬼子检查过,挥手放行。上了大路,三豆听柳东雨说盐放在椴木中间,竖了几次大拇指。
到森林边,卸下椴木,把车把式打发走,柳东雨取出咸盐,嘱咐三豆一定小心,碰到鬼子能躲就躲,不要交火。鬼子早晚都能打,盐比鬼子的脑袋重要。三豆问,姐,你不回吗?柳东雨说,我忘了件事,得回去一趟。三豆说他陪柳东雨返回磐石,让他们三个回寨里。柳东雨很坚定,我不是小孩,不用你陪,你的任务是把盐带回去,弟兄们都等着呢。柳东雨不知不觉用了弟兄这样的称呼。三豆还欲再言,柳东雨拍拍他,催促,别说了,赶快走。
三豆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柳东雨转身。她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白来一趟磐石。
柳东雨没想到松岛找到饭馆。那几天,柳东雨被哀伤啃噬得千疮百孔,整个人都透风了。柳东风似乎失踪了。家里没有坟地没有,森林里也没有。门一如往常,锁只是虚挂着。柳东雨以为柳东风出门了。几天后又回去一趟,还是没找见。她问了左邻右舍,还有柳秀才,没一个知道柳东风去了哪儿。又过了数日,其实也就两天,要么三天,又回去。迎接她的仍是那把吊着的铁锁。柳东风不见了,确确实实不见了。柳东雨整个人都虚脱了,靠矮墙上好半天才挣扎起来。柳东风出了远门还是遭遇不测?如果出远门,该告诉她啊。
柳东雨情绪低落,心不在焉,摔碎两个碗,六个盘子。老板脾气好,知道她哥哥失踪了,没让他赔。只是叮嘱她小心些。
松岛就是那个时候找过来的。这一阵子,柳东雨满脑子都是柳东风,她可以向老天发誓,真的没想松岛。日本佬彻底成了过去。看到松岛那一刻,柳东雨突然明白,她并没有忘掉他。根本不可能忘掉。他在她心里扎了根,心上最隐秘的部位,他人察觉不到,她无法欺骗自己。柳东雨双目迸溅出惊喜,仿佛松岛是她的救命稻草,若不是在大堂内,没准会扑到松岛怀里。我找的你好苦。松岛说。他的目光灼热,毫不掩饰。柳东雨突然慌了。虽然松岛是中国人打扮,说话也带着东北口音,柳东雨仍然害怕别人识破他是日本佬。她的脸色变了,问他来这儿干什么。松岛似乎明白她担心什么,说,去外边,去外边和你说。
在门口的槐树下,柳东雨站住。松岛回头瞅瞅,也立定。柳东雨先问出来,见到我哥没有?松岛怔住,神情也凝重许多。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柳东雨,目光里交织着很复杂的内容。柳东雨没心思琢磨,跺跺脚,你说话呀。松岛说,我也在找他,才从柳条屯回来的。怎么?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走前没和你说吗?柳东雨失望透了,我知道还问你啊?松岛说,他该和你说一声啊。这有点儿埋怨柳东风的意思,柳东雨没好气,你还有脸说,都是你们这帮日本狗害的。松岛低下头,对不起!柳东雨照树干踹一脚,对不起就行了?松岛问,你要我怎么做?柳东雨不假思索,把我哥找回来!松岛没说话,而是望着远处。柳东雨问,你不肯吗?松岛说,不,我一直在找他,可……柳东雨生怕松岛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连忙制止,不找可以,你别诅咒他。松岛满脸冤枉,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的惦记不亚于你呢,我是觉得东风兄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柳东雨喝,闭上你的乌鸦嘴!松岛做投降状,好吧。
静默一会儿,柳东雨说我进去了。松岛急叫,我还有话没说呢。他拽柳东雨一下,被柳东雨甩开。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有话快说!
松岛劝柳东雨辞了饭馆的活儿,去他那儿干。柳东雨心里动了一下。不是没想过。柳东风到安图后,柳东雨窃喜了好一阵子。她不但有了去安图的理由,还憧憬着有一天像柳东风一样。可接连的变故击碎她所有的念想。想到这些,柳东雨的脸突然冷下去,为什么跟你去?你怕我养不活自己?松岛直视着柳东雨,我好照顾你!柳东雨心里一阵慌,为了掩饰,声调更加冷硬,谁稀罕你照顾?你是我什么人?松岛说,东风兄不在身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有义务照顾你。柳东雨更加来气,你个日本佬,鬼才是你的亲人!松岛说,你这脾气,身边得有个出气筒啊。柳东雨心底泛起一阵暖,脸仍然霜着,给日本佬卖命,才不呢!
松岛离去,柳东雨竟有难以名状的悲伤和慌恐。柳东风不见了,另一个男人似乎也要消失了。仓惶中,她喊住他。声调颤抖,她自己都得听出来。松岛很意外的样子,可能以为她同意了。他的目光逼过来,柳东雨又退缩了。天呢,我这是怎么啦?她的脸隐隐烫起来。
松岛见柳东雨犹豫不定,说她可以再考虑考虑。柳东雨说,不用考虑,我绝对不会给日本佬卖命。不过……帮我个忙可以吗?松岛说,当然可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柳东雨说,少扯,我的事就是我的,怎么会成了你的?松岛说,好吧,就算你的。柳东雨让松岛帮忙找柳东风。松岛带了些责备,这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事呢?放心,有东风兄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不管谁,只要找到打听到哥哥的消息就好。但柳东雨明白,让松岛帮忙,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真是无耻透了,她无数次骂自己。
半个月后,松岛又来了。没打听到柳东风的消息,他会接着打听。松岛再次劝她去安图。如果不乐意在他店里干,他可以帮她找别的店铺。柳东雨并不领情,你是我什么人?谁稀罕你帮?松岛说,我是你的亲人啊。柳东雨不屑道,亲人?别胡扯了。松岛拉长声调,这还没过桥呢,你就想着拆哦。柳东雨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意耍横,想找就找,不找拉倒,又没逼你!松岛一副沮丧相,好吧,算我乱操心。然后很正式地道歉,打扰你了。
松岛走后,柳东雨的心被挖掉半个,魂也丢了半个。她责备自己过分了。他虽然是日本佬,可人不坏。他对她好,她知道。可不见的时候想,见了就忍不住想损他。她很难过。或许他被她伤透,再也不来了。不来就不来吧,早晚要结束,她不可能和一个日本佬有结果。想到结果,柳东雨更加郁闷。她后悔了,不该那么伤他。他不来,她干脆去安图找他。这样的念头冒出好几次。终是摁回去。他还会来的,她有这样的感觉。等等吧。
过了一阵,松岛果然来了。但没把柳东雨喊出去,是来吃饭。生意不好,老板辞掉一个小二,柳东雨前堂后厨两头跑。松岛是顾客,柳东雨就得侍候。每次沏茶上菜,松岛都说声谢谢。声音里没有温度,目光也没有温度。柳东雨又恨又慌,心里堵着一团麻。她等他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吃完饭,付了账,松岛起身离开。
柳东雨追出去。绷着的弦突然就断了。
松岛并不意外,当然也没有任何惊喜。他的脸上长满杂草,密密匝匝的,看不到深处。有事吗?
柳东雨骤然惊醒。为什么追他?这不是自取其辱么?可是,既然追出来,就不能灰溜溜地返回去。当然有事!她这样说。
松岛问,我没结账吗?
柳东雨没好气,谁说你没结账了?我和你要钱了么?
松岛唔一声,我还以为忘结账了呢。
柳东雨冷冷地,少装!
松岛愕然,你说什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柳东雨问,有我哥的消息了?
松岛作恍悟状,你说这个呀,非常抱歉,我没打听到。
柳东雨不信,你打听了?
松岛说,当然打听了,不过不是为你打听。
柳东雨问,为谁?为你们日本人吗?
松岛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雨气鼓鼓的,没打听到,你来干什么?
松岛说,吃饭啊。
柳东雨说,镇上好几家饭馆,为什么偏来这家?
松岛反问,怎么,不能来么?
柳东雨极其干脆,不能来!
松岛哈一声,你好霸道!我来,你能把我怎么着?
柳东雨噎了噎,说,你就是不能来。
松岛定了一会儿,那我得想想。改天再回答你,行吗?
柳东雨明白在和松岛说什么,又不是很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她想说的。真正要说什么又理不清。也许只是和他吵吵。不吵,她心慌。改天再回答你。也许,她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怎么回答不重要,只要他回答。柳东雨抱住脑袋。天啊,快要裂开了。
那几个鬼子进来吃饭,柳东雨刚被老板训过。她又摔了两个盘子。老板不再客气,说再忙手忙脚的就走人。柳东雨再三保证,一定小心。话音未落,几个鬼子兵就进来了。
起先鬼子兵还规矩,就是声音大点儿。老板早就安嘱过,鬼子兵吃饭,给钱也不能要,店里有的,要什么上什么。柳东雨不怵,一一把鬼子兵点的菜记上。鬼子兵又说一个菜,柳东雨没听明白,让鬼子兵指指。几个鬼子兵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戳戳柳东雨的胸,烤乳?你的明白?柳东雨正没好气,扬手抽鬼子兵一个耳光。
鬼子兵一齐上阵。随后拖着半昏迷的柳东雨离去。
第二天上午,松岛来领她。当天,他带她到了安图。半年后,柳东雨随松岛去了哈尔滨。
有中午的包子,二丫非要包饺子,似乎不这样就冷落了柳东雨。二丫不是装出来的,柳东风明白。她喊柳东雨老妹,亲切自然。柳东雨则显得冷淡,自始至终没喊二丫嫂子。和二丫的事,柳东风没有多讲。只说她人挺好的。是心里话。
二丫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招呼柳东风和柳东雨吃饭。每人一碗,中间还有一大盘。二丫包的饺子像包子一样鼓溜溜的。柳东雨扫扫还在忙碌的二丫,柳东风说,吃吧,不用等。柳东雨也没再客气,拿起筷子。二丫端一碟蒜泥过来,就势往柳东雨碗里拨一筷子。柳东雨尖叫一声。二丫突然僵住,柳东风也愣住。柳东雨说,我不吃蒜。触到柳东风的目光,补充,更像强调,我现在不吃蒜。二丫反应还算快,把柳东雨的碗拽过来,将没放蒜泥的碗推过去。吃饺子不吃蒜,味道少一半,老妹,怎么不吃蒜呢?二丫并非想要柳东雨回答,不过顺口说说。即使这样,柳东雨也该有个回应。但柳东雨什么也没说,头都没抬起来。柳东风怕二丫尴尬,忙转移了话题。
吃过饭,二丫便忙活去了,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兄妹俩。二丫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蛮细的。柳东风确实有话问柳东雨。一顿饭吃过,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他问柳东雨喝水不,柳东雨摇摇头。气氛就有些冷,柳东风望向窗外,柳东雨的目光随他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与松岛的相遇令柳东风意外,更意外的是,苦苦寻觅的妹妹竟然和松岛在一起,这几年一直是松岛照顾她。柳东风五味杂陈。有松岛在柳东雨身边,他勿需为妹妹担忧,可心里有个地方就是揪得疼。
柳东风问柳东雨还行吧,柳东雨点点头,她当然清楚柳东风后面的意思,补充,好歹有口饭吃。柳东风说,那就好。柳东雨说,他对我还好。柳东风自然也晓得妹妹这话的意思。他没附和,没附和就是态度。他没有资格责备柳东雨。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镇上,若不是松岛,恐怕就见不到她了。刚才她已经说过。她和松岛的事,他不必再问。依她的性子,如此委婉算客气了。过去她不这样。她成熟了,似乎也生疏了。柳东风有些伤感。
二丫探进头,说找出一套新被子,老妹今晚别走,住下吧。柳东雨摇摇头,不了,松岛一会儿来接我。二丫看柳东风,柳东风说忙你的吧。又冲柳东雨笑笑,她比我还惦记你。
松岛进来,柳东雨便站起来,仿佛早就等着了。她确实在等。柳东风问松岛要不要坐会儿,松岛看柳东雨,柳东雨说,不早了。松岛便说,我先送东雨回去,改天请东风兄吃饭。柳东雨已经走出门,没和二丫打招呼。
柳东风把松岛和柳东雨送至巷口,松岛的车停在那里。松岛拉开车门,柳东雨钻进去。柳东风突然被咬着,剧烈地疼了一下。松岛让柳东风留步,柳东风笑笑,有些僵。
二丫责备没留柳东雨住几天,都几年没见了。她的情绪似乎没受影响。柳东风淡淡的,都在哈尔滨,以后见面也方便,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我这个妹子从小这样,野惯了。二丫说,没事,她还小。柳东风抱紧她,真是个好包子。
二丫扯起轻微的鼾,柳东风却久无睡意。回想多日来怪异的感觉,难道躲在身后的眼睛是松岛?如果是松岛,他为什么跟踪自己?如果不是松岛,那个影子又是谁?那不是错觉,柳东风确信,他是最优秀的猎人。
几天后,松岛请柳东风吃饭。无论柳东风愿意不愿意,现在已经不能再躲避松岛。
松岛再次提到柳东风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东风兄,我就不在这里了。柳东风也感谢他照顾柳东雨。松岛拉长声调,东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她是东风兄的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
松岛聊了些生意上的事,说两国打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柳东风哦哦虚应着。他不懂生意,不便评价,但不相信生意不好做。先前松岛骑马,现在坐着汽车。
松岛突然问,东风兄,你不信我的话?
柳东风僵了僵,说,我不懂。
松岛摇头,不,你是不信。
柳东风没有接茬,争执有什么意思呢?中国的人头,日兵想怎么砍都可以,生意算什么?
松岛说,我知道——
柳东风重重地打断他,你不知道!
松岛定住,似乎不明白柳东风为什么突然发火。
柳东风意识到失态,顿了顿说,我的妻子和孩子被日兵……
松岛说,对不起。作为帝国子民,我深感愧疚和羞耻。
柳东风摇头,与你无关。刚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松岛沉吟半晌,说,如果东风兄抹不掉心中的仇恨,可以像那些反日分子拿起枪。
柳东风吃惊地看着松岛。
松岛说,如果是我,可能会……
柳东风心里掠过一阵波澜,为平复,目光转向窗外。好半天,他回转头,有些凄惨地笑笑,曾经有过念头。
松岛追问,难道现在没有了么?
柳东风摇头,我现在的女人对我很好,我只想过安稳日子,过去的事我尽力忘掉,我不愿意在痛苦中活着。
松岛直视着柳东风,你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有机会呢?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帮到东风兄。
柳东风说,要让你失望了。
松岛说,东风兄,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可……你这样,我还是有些意外,毕竟你是猎人啊。
柳东风黯然,扛枪扛炮的都直不起腰,我一个猎人算什么?
松岛说,你和他们不同,我知道。
柳东风突然说,我女人蒸的包子不错,哪天请松岛君尝尝?
松岛怔了怔,哈哈一笑,尔后问,包子的生意怎样?
柳东风说,马马虎虎吧,就供个吃喝。
……
夜已至深,柳东风还在回想和松岛那顿饭。松岛每句话似乎都有用意,像设计好的。他和松岛曾经彻夜长谈,也有过争执,在妻儿的坟头,还差点掐死他。印象中,松岛没劝过他做抗日这类事情。柳东风仔细回味着,松岛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两天后,柳东风去了趟五常。没带枪,只揣了匕首。那是他的营生,正式营生。五常不大,一小时转两个来回。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也设了日本警察署。两间房,一个小院。那个警察站在门口,快睡着了。柳东风本想等到天黑,四下瞅瞅,见不到任何人。柳东风走过门前,日本警察眼皮都懒得翻。匕首刺进心脏,日本警察才半张开嘴,眼睛也瞪得老大。当天夜里柳东风便回到哈尔滨。
柳东风走的时候叮嘱二丫,如果松岛来,就说他到乡下收猪。松岛不会每天来,但柳东风不敢大意。就算他是做生意的,毕竟是日本人,必须提防。松岛没来,倒是柳东雨下午来了一趟。柳东风忙问柳东雨来干什么,二丫摇头,你不在,她门都没进就走了,老妹不大待见我呢。柳东风劝,你别和她计较。二丫很大度,计较什么?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小姑子。虽然这样说,但柳东风瞧出她心里不痛快。柳东雨是过分了,不该这么冷淡二丫。二丫劝柳东风明天过去瞧瞧,也许她有什么事。柳东风气乎乎的,不去,她能有什么事?二丫飞快地瞥他一下,他意识到表演过火了,于是缓了口气,有事她会来的。二丫说,你是哥哥,这么多年没见,别生分了。柳东风长叹,你不识字,倒比她通情达理。二丫正色道,别这么说,她还小。别因为我,让你们兄妹生出不愉快。
次日,柳东风去看柳东雨。柳东雨说昨儿个只是路过,并没什么事。柳东风说那就好。柳东雨问柳东风真去乡下收猪了?柳东风说卖包子就是糊个嘴,总得找点儿别的活干。柳东雨劝他别在外面乱跑,到处是日本兵。柳东风说在城里就能躲开么?城里更多。柳东雨说,那也比乡下安全。她摸出一个包给柳东风,说上次就想给你,看到那个女人,我忘了。柳东风问,这是他给你的?柳东雨抖了一下,脸突然沉下去,都是我自己挣的。柳东风忙说,我没别的意思。柳东雨有些气恼,我知你没别的意思。柳东风斟酌着,日子还过得去,你……柳东雨把包扔到角落,好,算我瞎操心。有些尴尬。顿了顿,柳东风说,我和二丫也没别的花销,暂且用不着。柳东雨问,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柳东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她和松岛在一起,他确实不适,也只是不适,并没打算干涉她。就柳东雨的性子,她认准的事,他也拦不住。松岛对她不会错,这一点儿他还有把握。所以没说她什么,更不觉得她贱。他怕刺伤柳东雨,尽量小心地,我可没那么想,停停又补充,只要他对你好。柳东雨并不买账,你就是觉得我贱,这钱是干净的。柳东风说,我没说不干净,确实暂且用不着。你照顾好自己。柳东雨似乎有些委屈,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已经把嫂子忘了吧?柳东风不知怎么答,瞪着她,有些恼。柳东雨神情带着挑衅,我说的不对吗?竟然说僵了,这是柳东风没想到的。话不投机,柳东风告辞。走到门口,鬼使神差的,他又回过头,你该叫二丫嫂子。柳东雨毫不客气地回击,我只有一个嫂子。
在院门口,柳东风撞上松岛。松岛热情地抓住柳东风的胳膊,要他再进去坐坐。柳东风推说有事。松岛却不松手,怎么,和东雨吵架了?她就那脾气,你当哥的,别和她计较。柳东风哑然。松岛为他和柳东雨调和,太滑稽了。松岛说咱不进去了,去别的地方。柳东风仍然推辞,松岛央求,东风兄,陪我聊聊吧。怕嫂子责怪?回头我向嫂子请罪。
两人走进一家俄罗斯风味的餐馆。松岛说他喜欢这儿的烤牛排,和东雨吃过好几次了。完后补充,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习惯了。我习惯了。柳东风反复咀嚼着,嚼出一丝苦涩。
酒菜上齐,松岛突然问柳东风愿不愿意找个营生,这个忙他可以帮的。柳东风不知这是松岛的意思还是柳东雨的意思。不管是谁,都是松岛的人情。柳东风躲不开他,却不想走近他。推说卖包子虽然利薄,但自在。松岛没有再坚持,只说柳东风如果有意,随时可以找他。
五六天后,松岛找上门。一个人来的。松岛说柳东风答应给他送包子,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只好厚着脸来了。柳东风抱歉地笑笑,你是有身份的人,送几个包子有辱身份,没敢去。
二丫弄了两个菜,柳东风和松岛坐在小桌前对饮。松岛直夸二丫的包子味道好。二丫说那就多吃几个,我们别的没有,包子多的是。松岛吃完一个,二丫马上给他夹一个。三个吃下去,松岛直嚷撑着了。二丫说你一个老爷们儿,还没我吃得多。松岛竖起大拇指,嫂子爽快,小弟不如啊。
松岛隔半月二十天定要过来吃顿包子,开玩笑说嫂子的包子最解馋。过几天后会请柳东风去餐馆或茶楼。柳东雨陪过一次,多数时候,只是柳东风和松岛。
那个晚上,松岛又劝柳东风找个事做,说倒不是认为卖包子有什么不好,而是觉得东风兄一身本事,开个小店实在太可惜。柳东风浅浅一笑,你不要取笑我,我一个山民,能有什么本事?松岛摇头,整个中国恐怕也找不到东风兄这样的猎手。柳东风说我也就能打个鸟套个兔子,多年不干,早就废了。松岛问,东风兄打算终生卖包子?柳东风说能靠这个活命就成。松岛说,我总觉得东风兄是有抱负的人。柳东风苦涩地摇摇头,你高抬我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盘个大店。
两人从餐馆出来,已经很晚。夏日的哈尔滨,白天炽热,夜晚却极凉爽。从松花江吹来的风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柳东风慢慢走着,一边享受清风,一边猜测松岛劝他做事的真实用意。偶有汽车或俄式马车经过,杂音远去,柳东风能听见自己轻浅的脚步声。虽然满脑子念头,但猎人生涯练就的警觉仍在,依然能捕到周围的动静。那个晚上,耳朵骗了他。当然,也是动静太过轻微,他以为是风声。待感觉不妙,为时已晚。
柳东风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脑袋隐隐作痛。他竭力睁大眼打量四周。屋子不大,极其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除了油灯,还有两只碗两个搪瓷茶杯。对面门上挂着门帘,想必是里外间。
柳东风喂了两声,门帘挑起,进来两个人。若不是绑着,柳东风肯定会跳起来,竟然是李正英和白水。柳东风晃晃脑袋,证实不是幻觉。
摇什么头?不认识咱了?白水揶揄。
真是……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快给我解开。
解开?白水嗤一声,回头对李正英做个怪笑,似乎没听懂柳东风的话,向李正英求解。
李队长!柳东风叫起来,我是柳东风啊。
白水喝道,嚷什么嚷?
李正英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柳东风。
柳东风意识到不妙,惊喜凋谢,一脸呆傻。看来是李正英和白水绑了他,难怪没有察觉身后的声响。没有几个人能轻易靠近他。
柳东风问,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绑我?
白水道,为什么绑你?装傻!
柳东风又叫起来,我不清楚!
白水照柳东风腿上踹一脚,还装!你这个败类!又抬起脚,被李正英扯开。
柳东风有些明白过来,你们肯定误会了。
白水冷笑,误会?我跟踪你几个月了,你和日本贼那点屌事我摸得一清二楚。
确实有人跟踪,感觉没有骗他。竟然是白水。
老实交代吧,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让你死得痛快点儿。白水吹吹手上的刀。
柳东风转向李正英,李队长,这是个误会……真的误会啊。
往事涌来,柳东风脑里满是妻儿身上的血窟窿。无数个夜晚,血窟窿都是他的噩梦。柳东雨说他忘了。他怎么能忘记呢?柳东风和李正英白水在铁血团那么久,从未提起过。那是他极力回避的深痛。现在必须说出来。怎么救松岛,妻儿怎么被残杀。他虽和松岛交往,但绝不是日本人的狗。
三个人久久无言。
半晌,李正英问,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话?
柳东风说,我不知怎么证明,也不知怎么让你们相信。脑里晃过日本兵警脑门上的血梅花,终是没有说。那不是秘密,但他只告诉死去的妻子。
李正英问,松岛的身份你清楚吗?
柳东风说,他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么?
李正英摇头,他真正的身份是日本秘密刑事警察。松岛长期在长白山一带活动,勘测地形,绘制地图,搜集情报,搞暗杀,拉拢并培植密探队伍,是个极其阴毒极其危险的角色。
柳东风脑里划过一道闪电。确实,他也越来越感觉松岛不是普通商人。回想和松岛的交往,诸多疑点终于有了解释。他马上想到柳东雨,顿时一阵痉挛……
李正英让白水替柳东风解开,说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他来哈尔滨找白水,白水告知柳东风也在哈尔滨,且和日本人搅在一起。李正英说铁血团有三个成员在通化投靠了日本人,所以对久无消息的成员都严格审查,而且——李正英拿出一张照片,正是松岛,穿着日本警察制服。
柳东风稍显忐忑,真相信我了?
李正英和白水相视一笑,你是什么人我们心里有数……审查还是必须的。
李正英简单讲了分手后的经历,说现在的任务是刺杀日本派驻哈尔滨最大的特务头子国吉定保及他最得力的助手松岛。
柳东风说,松岛包我身上。
李正英摇头,第一号刺杀目标是国吉定保。国吉定保极其狡猾,李正英和白水至今没有查到他的住址。查到国吉定保的住处,摸清他的活动规律,只能通过松岛这条线。现在非但不能杀松岛,反得和松岛搞好关系。柳东风讲松岛几次劝他做事。李正英说如果松岛再劝,要见机行事,答应,但是要不动声色,不能引起松岛怀疑。
柳东风到家,天已大亮。二丫肯定一宿没睡,两眼通红。她扑过来将柳东风看个够,然后问他干什么去了。柳东风抱住二丫,咬着她的耳朵,现在不能说,能说的时候再说,记住了?可能柳东风的口气太过严厉,二丫颤着点点头。
柳东风又和松岛见了两次面。因为知晓了松岛的真实身份,柳东风格外小心。他是猎手,松岛是狼,他必须和狼周旋。
第三次,松岛又提议柳东风找事做。柳东风沉吟半晌,说他这么热情,他再推托似乎不近情理,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松岛惊喜道,东风兄脑里的弯终于转过来了。柳东风说卖包子太辛苦,不忍女人跟着他受苦。松岛所言的差事却让柳东风愣住:搜集反日分子的信息。柳东风佯装吃惊,前阵子松岛还劝他像反日分子一样拿起枪,现在却让他搜集情报,这不就是密探么?松岛反问,东风兄不乐意?柳东风显出恼意,你知道我妻儿怎么死的,我不报仇就够窝囊了,怎能做这种下三滥的事?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不行,我不会做的。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心里有坎儿,再大的坎儿终究要跨过去的对不对?那天你不也说要忘掉过去吗?柳东风说,忘掉,并不意味着要成为日本的……柳东风顿了片刻,再次摇头,我绝不会干的。松岛说,东风兄再考虑考虑,这比卖包子挣钱容易多了。柳东风很决绝地摇头,不用考虑。松岛不甘心,其实很简单的——柳东风打断他,不要再说了。忽又好奇道,我不太懂,你不是收药材的么?这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松岛微微一笑,我的朋友需要,而我的生意要靠朋友帮忙。柳东风冷笑,你一直都声称自己和别的日本人不一样,我还相信你了呢。松岛说,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这年头生意难做,没有靠山绝对做不下去。我不能让父亲苦心经营的生意毁在我手上。再说,那么多店员要吃要喝呢。柳东风依然摇头,说你有你的理由,可……这个差事我不能做,传出去会被唾沫淹死。松岛说以柳东风的身份,这个工作最适合,每月定薪五块大洋,信息有价值还有特别奖励,你只打探一些消息,别的不用做,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又说,什么生意也比不上这个挣钱,顶开几个包子铺了。劝了一会儿,柳东风话柔和了一些,不过仍没答应。
柳东风向李正英汇报,李正英说你没有马上答应是对的。柳东风问,那接下来呢?该怎么办?松岛是让我做密探。李正英说不要说密探,让你明着当警察也要答应。柳东风忧心忡忡,如果这样,他和那些汉奸有什么区别?李正英说,当然有区别,你是假的,他们是真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入虎穴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七八天后,松岛喊柳东风去钓鱼。柳东风推辞,说不会钓鱼,也没有这个雅兴。松岛说,学学不就会了?就当是陪我。柳东风迟疑,松岛拽他一把,柳东风便上了车。柳东风有些落寞,松岛问柳东风是否有心事。柳东风淡淡一笑,人活着,哪能没点儿事呢?松岛略一怔,东风兄,如果不介意,可否说来听听?柳东风轻轻摇头,不提也罢。
到河边落座后,松岛说,那天我莽撞了,还请东风兄见谅。柳东风有些意外,不知松岛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松岛说,东风兄是什么人,我该清楚的。柳东风说,我知你是好意,只是……我一介草民,只求在乱世中活命,现在卖包子还好。松岛说,人各有志,我不会为难东风兄的。柳东风笑笑,略有些失落。若松岛就此绝口不提,就失去了李正英说的良机。可他必须也只能等待,不然会引起松岛怀疑。
一个上午,松岛钓了两条鱼,一条鲤鱼有半斤左右,另一条小鲫鱼。柳东风没有任何收获。松岛打趣,鱼儿都有第六感,被东风兄吓跑了呢。柳东风自嘲,我要有这么厉害,哪会落魄至此?
松岛带了些火腿面包啤酒之类,中午,两人就在草滩上吃过。
柳东风问松岛常来钓鱼么,松岛说,也不常来。我钓技稀松,有时能钓上,多数时候两手空空。今儿钓到两条,算不错的,够东雨吃一顿了。松岛提及东雨,柳东风突然被锉痛。知晓松岛的身份后,柳东风最想告诉的就是东雨,但最不能告诉的恰恰是东雨。虽然知道松岛喜欢东雨,不会把她怎样,可想到她和一个阴险的特务生活在一起,他的心底像戳了一包针。
东雨爱吃鱼,特别是我钓回的鱼。松岛的解释有炫耀的意思,但柳东风从松岛的话里分辨出要挟。轰隆隆的声响从柳东风心上碾过,他努力调整,不显示出异常,略微动情道,多谢你照顾她。松岛答得极快,这是应该的呀。仿佛意识到反应有些急,他笑了笑,继而有些严肃,我是真心喜欢她,我和她……还望东风兄成全。柳东风没带武器,但自信可以轻易结果他,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松岛望着柳东风,竟有些眼巴巴的意思。不得不承认,松岛是极好的演员。静了几秒,柳东风有些艰难地说,只要你对她好。松岛连声说谢谢谢谢,东风兄放心,我会的。松岛再次提及生意,说之所以想把生意打理好,也是为东雨考虑,我不能让她跟我受苦。柳东风问,生意真那么难做?松岛叹息一声,战乱年月,什么都难,上次劝东风兄,一半是为你,另一半也确实为生意,想和朋友搞好关系。柳东风问,除了我,没别的人选了?松岛说,别的人选当然有,但要信得过,还要有能力,所以……东风兄最合适。绕了个大弯子,松岛又绕回来了。柳东风迟疑着,我再想想吧。松岛大喜过望,东风兄若能……那就太好了。柳东风沉着脸,我说什么了吗?就是想想。松岛频频点头,我理解我理解,东风兄要从长计议么。
傍晚时分,柳东风从松岛的车上下来,说可以先试试,但要求松岛务必保密,尤其不能在二丫和柳东雨面前提及……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松岛很郑重地握握柳东风的手,东风兄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自此,柳东风早出晚归,包子铺完全丢给二丫。柳东风出入火车站公园商场店铺及外来人口聚居区。每周与松岛见一次面。松岛嘴巴紧,国吉定保的消息一丝未露。柳东风也不敢贸然打听,暗暗心焦。
一个月过去,松岛将五块大洋交给柳东风。柳东风不大好意思,说自己也没打听到多少消息,松岛说没关系,慢慢来。柳东风乘机提出请松岛的朋友吃个饭,表示感谢。松岛说这就不必了吧。柳东风说总觉得钱挣得容易,心里不安,他的朋友肯定不稀罕一顿饭,但对柳东风来说,是心愿,也是最起码的礼貌。松岛说问问朋友再定,如果柳东风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当然,松岛语气一转,只要东风兄用心,我相信,不用多久,我的朋友会奖励东风兄,到时候不是你请他,是他请你。
柳东风给了二丫三块大洋。有了钱,柳东风隔半月十天就出趟门,多是哈尔滨附近的县,即便当天不回,第二天准能返回。这是做“密探”意外的收获吧。血梅花的绽放已不能让柳东风兴奋。于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心和脸同样平静。
又一次见面,松岛情绪低落,脸色晦暗。柳东风问他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松岛说何止是事,是麻烦事。随后骂自己笨蛋,蠢货。柳东风问是不是赔了钱,松岛怔了怔,是赔了钱,让人阴了一把,丢人啊。柳东风劝,做生意也难免,以你的心智,早晚会赚回来。松岛咬牙,没错,早晚会赚回来。柳东风猜到松岛可能为什么闹心,仍然没有任何兴奋与惊喜,心如止水。
松岛没像先前那样节制,喝高了,走路有些晃。柳东风扶他,他粗暴地甩开。柳东风说,你扶我行吗?我喝晕了。松岛笑道,好,我扶你。走出一段,松岛问,东风兄,你敢杀人吗?柳东风说,我杀过鹿杀过野猪。松岛不屑,鹿算什么?杀人,你敢不敢?柳东风嘘一声,别嚷嚷,小心警察听见。松岛嘲笑柳东风胆小。柳东风说从小就胆小,杀鸡都不敢看,常挨父亲的板子。他这个猎人完全是被父亲赶上架的。
松岛往柳东风怀里歪过来,柳东风揽住他,召了一辆马车。松岛说要带柳东风见他的朋友。柳东风压住狂跳的心,说,太晚了,不合适吧?松岛问,你想不想见吧?柳东风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我听你的。松岛挥挥手,那就走。
松岛始终没说清楚住址在哪儿,一会儿道外街,一会儿花园街。后来干脆睡过去。车夫问柳东风到底去哪儿,柳东风说,就在大街转吧。
午夜过后,松岛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柳东风笑笑,醒了?马车一直在街上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