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一个打扮很朴素的老太太走了过来,说道:“刚才那个雷,其实是专门为了打那个大桑树的。”
这个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好人,她跟姜师傅和杜海棠应该是同一个辈分,可比起了姜师傅的尖锐,和杜海棠的深不可测,这个宋老太太虽然显然没有她们美貌逼人,可气质淡雅,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特别亲近,就跟村里脾气好疼小孩儿的老太太一个感觉。
好像……家里人。
宋老太太盯着我的脸——主要是我的眼睛,跟看见了什么满意作品似得,点了点头:“很好很好,功德积满,饭碗已经回来了,要找功德,果然还得走正道,保你不吃亏。”
饭碗这么一回来,我脑子里面就清楚了许多,也就跟他们这些不知情的解释了起来。
梦里的龙母娘娘身后的那个桑树,结满了又红又大的桑葚——这就反常,因为现在这个季节是盛夏逼近初秋的时候,树上是绝对不会有桑葚的。
桑葚一般是每年五月份结果,五谐音午,也就是中午十二点的意思,所以宋老太太断定了时间,就是这个点儿。
龙母娘娘说在这里能等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其实就是天劫。
宋老太太听这个听得很满意,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我确实是个好苗子,不光是干本行测字,要是跟着她学解梦,绝对也能成大事。
说着叹了口气,说自己这个解梦的行业日渐式微,没有往日的风光了。
阿琐听得直瞪眼,急忙就问,千树哥哥是要找饭碗,可天劫不是给那些假山神之类的坏人惩罚的吗?还有这一次,分明就是来砍那个让年轻人中邪的桑树精的,明明知道有危险,咋还让千树哥哥过去?
那是因为,这个时候过来,能积攒到功德。
原因有二,一个就是树上有个小孩儿,我把小孩儿给救出来了,可以说能多救一条人命。
还有一个,天上行雷劫,是对某个有灵之物来的,可是八爷的小孙子当时也在树上,如果这个时候行劫,小孩儿就会被殃及,就跟上次假山神想让当地村民来给他顶缸一样,有生人在这里,雷劫也是会投鼠忌器的,毕竟不能错乱了因果,让无辜的人为此受害。
所以,要么无辜的孩子会被一起劈死,要么为了照顾孩子,放过桑树上的孽障,这对行雷劫的雷公来说,是两难的选择,而我这个时候上树,把八爷孙子给救出来,一方面救了孩子一条人命,还有一方面,算是给雷公帮了个忙——这就是两个不小的功德了。
“那我明白了,”唐本初又问:“可师父你既然帮了雷公,可那个雷,咋还落在你身上了?”
我告诉他,这就是龙母娘娘的巧妙安排了。
昨天半夜的时候,我被窝里钻进去了一个东西,当时还以为是条蛇呢,喊了死鱼眼给我清理出来,结合这件事情来说,那一坨东西,就是本来该遭雷劈的那个桑树上的有灵之物。
昨天那个玩意儿变成了个小姑娘,去喊那个年轻人,这在半夜里有陌生声音在你身后喊你,你是绝对不能答应,更不能回头的,偏偏年轻人不懂这个,犯了忌讳,可不是就中了邪了!
而那个玩意儿差点就能把年轻人给带走了——偏偏年轻人行善积德运气好,正把家里的扫帚给碰倒了。
扫帚这种东西常年积累地气,其实是土地神的信物,家里如果有邪祟,把扫帚放倒了,这就等于一种报信,土地神就会显灵,护住你不让邪祟拉走了你。
外带宋老太太很快就杀过了泼了狗血,那个东西自然应声而躲,有可能是被龙母娘娘暗中操作了,那个东西不偏不倚,躲在了我的被子里。
虽然后来被死鱼眼给扔出去了,但是那东西的气息,也就留在了我身上了。
今天我靠近了桑树,天雷行劫,我的气息跟那货是一样的,自然会被认为是跟那货一起的,可不就连带着把我也给劈了吗?
但是我一下树,雷公也是能分辨出来的——劈错了!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就会被算成雷公失职,雷公当然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情,所以雷公一定会暗地里给我一些补偿平息此事——就跟大学里面的女生遇上意外,学校为了按下风波,给当事人“保研”类似。
如果我命短,雷公会暗自给我补上一点命,如果我缺别的东西,雷公就会给我补上别的,眼下我是缺功德没饭碗,为了“封口”,雷公就会给我大量的功德。
所以在龙母娘娘一层一层的安排下,孩子得救,天劫顺利行上,我也混到了功德,一石三鸟。
虽然雷公等于说是被“算计”了,但是我救了孩子,也算给他帮了忙,没耽误行劫的时辰,扯平了。
“这也太巧妙了!”唐本初都给听愣了:“不愧是神灵,脑回路跟咱一般人不一样啊!”
“也就跟你不一样而已。”阿琐翻了个白眼。
唐本初讪讪的笑了笑,接着就看向了那个年轻人:“哎我说,你跟桑树里的灵物到底是有啥关系啊?她为啥要在行天劫之前找你啊?是不是……”
唐本初挺暧昧的挤挤眼:“看上你了?”
“不是,我……”年轻人一张白净的脸立刻就红了:“我不知道啊!但要是照这么说,我还真想起来了……”
原来年轻人从小就很喜欢这个桑树,冬天给桑树盖稻草保暖,夏天跳上去吃桑葚,在砍树风波之后,家里大人是不让他靠近桑树的,可他有时候还是翻墙过去看——因为桑树“受伤”了,他放心不下。
一瞧看着树皮上的伤疤正像是个笑着的嘴,他就用钥匙给上头添上了眼睛鼻子什么的,给桑树画出来了一张笑脸,他也对着那个桑树傻笑。
有什么不想跟别人说的话,比如昨天被大孩子欺负啦,今天数学考了个0啊,他都跟桑树说。
终于有一天,他跟桑树说话的时候,桑树后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跟他年轻相仿的小姑娘,嗤嗤的笑他,说他是个人,为么子整天跟一棵树说话。
当时还是小男孩的年轻人就说他喜欢这个树,小姑娘还是笑话他,么子个喜欢?长大了要娶它做老婆莫?
小男孩儿也是因为被嘲笑了说气话,说娶就娶。
不知道为么子,小姑娘脸就给红了,说那你说话算数莫。
以后,他们俩时常在一起玩儿,可是后来小男孩儿经常翻墙过去,被家里大人发现了,就不许他去了,说墙后闹鬼,他还不信,但是家里人一说他才想起来,对啊,为么子每次过去,那个小姑娘都在那里等着他呢?她不回家的莫?
小男孩儿知道害怕,就不敢去了,时间一长,把这事儿就给忘记了。
但是再一想,年轻人也想起来了,骑在了墙头上要拉他过去的那个小姑娘,好像跟小时候那个小女孩儿,眉目很相似。
唐本初直追问他好看不好看,年轻人有点腼腆的说好看,白面皮,杏核眼,一笑两个酒窝,但他马上又坚定的说道,不管多好看,他现在喜欢的是小兰。
估摸着,那个小姑娘可能是想着在行雷劫之前,跟小伙子最后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完成了那个约定和心愿吧。
忽然觉得,那个小姑娘有点可怜——她可能,就是没有自信,自己能撑过雷劫,才想跟小伙子告别,也有可能……我反应过来,那个小姑娘会不会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让小伙子去把八爷的孙子给抱下来,免得第二天被连累了?
听上去她修为不高,白天是不能出来的,要是那天夜里,八爷的孙子救不出来,那第二天真的是要一起被雷劈了!
确实,她没有熬得过雷劫,桑树死的不能再死了,当初她到底是想害小伙子,还是想救小孙子,永远也没人知道了。
想到了这里,我就问八爷的小孙子:“你是怎么上了那棵树里的,还记得不?”
小孙子瞪着眼睛瞅着我,奶声奶气的说道:“发大水的时候,我在澡盆里被冲了出来,有一个大姐姐把我的澡盆给扶住了,请我去她家,给了我好些果子,她家可暖和哩,果子也好吃,就是……”
说到了这里,小孙子露出了一副茫然的表情来,我忙问他就是怎么了?
小孙子就接着回答道:“大姐姐昨天哭哩,哭的可伤心了,口口声声说他不来了,再不来啦!也不知道在哭么子,今日里也怪怪的,非要让我吃果子,我吃不下,她就硬逼着我吃,撑得我肚疼。”
我明白引着我上树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了。
一众人都给沉默了,半晌,八爷才喃喃的说道:“那个妖……那个小姑娘,原来是好的哩,可为么子是好的,还是被雷劈了?”
也许,一方面是年限到了,一方面是她的“非分之想”。
她不是人,怎么能妄想被人娶呢,这应该就是一种罪孽吧?
那些草木动物修成的灵体,就算像是人,也总不会跟真正的人一样,真正的人经过时间迁移,总会变的,可是草木动物不变,它们认死理,说定的,就认定了。
就跟那个童言无忌的“娶妻”一样。
这件事情,让人心情挺沉重的。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东西曾经进了我的被窝,我连忙就拉住了死鱼眼,问他从我被窝里取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死鱼眼嘴角一抽:“我说了,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你娘,不卖关子你能死还是咋?
那个年轻人眼圈有点发红,赶忙就跑到了被劈成了两半的桑树下头,我也跟了过去,那个桑树外面虽然枝繁叶茂,可是里面已经腐朽中空,现在的繁茂应该也是回光返照,里面有点惨不忍睹。
味道特别难闻——被劈断的树皮,也真的在汨汨渗出了红色的液体——跟人血一样。
“诶,”我忽然发现,树干底下,有一点明媚的绿色,忙指着那一点:“这个,是什么?”
死鱼眼扫了一眼,说道:“是桑树的幼苗。”
“这么说,她活下来了?”年轻人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这个是她的……”
延续吧。
年轻人欣喜若狂,忙把幼苗周围的杂物给拨开了,特别认真的说道:“我会把它养起来的。”
这话像是跟我们说的,也像是对那个有一对酒窝的小姑娘说的。
阿琐的眼圈有点发红,模样特别感动,唐本初见状就去揉她头发想逗她开心,被阿琐拧了好几下,疼的呲牙咧嘴。
我则转过身去,走到了宋老太太跟前,低声问道:“我有事儿想请教您一下。”
宋老太太挑起眉头望着我,忽然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二十年前李家发生的事情,是不是?”
我一愣,眨巴了眨巴眼睛:“您真是神机妙算,您怎么知道……”
“神机妙算,在窥天神测李家面前可不敢当,我只是看得出来,你跟你爷爷李克生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走正道,行好事。”宋老太太说道:“看见你,就跟看见了他一样。”
这话,好多人都这么说。
“二十年前,确实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我们这些人,也都被封了口,不许讲出来,”宋老太太望着不远处那个已经平息下来的湖泊,表情也非常平静:“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才从上头给退出来的,那种地方,让人失望。”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您这么失望?”我勉强咽了一下口水:“现在……”
“那些事情,现在确实也应该有个了断了,”宋老太太望着我:“你遇上的难处,我都知道,虽然我岁数大了,可老朋友还是有几个的,结合着之前的梦,我可以告诉你,这次回去,你要面临的是四个字。”
我一下就想起来了宋老太太梦的木头筏子:“分崩离析?”
宋老太太的眉头又挑起来了,显然有点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
木头筏子本来就不是一个整体,照着宋老太太之前讲的,木筏着火,那就是大难临头,首当其冲被烧断的,就是把木筏联系起来的麻绳。
联系断了,木筏又会从整体分散成了个体,不是分崩离析是什么。
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出乱子。
“过去的事情我不能乱说,为了避免麻烦,我就躲在了这里,现在更不好旧事重提了,”宋老太太接着说道:“不过我告诉你,你回去之后,是一场麻烦,你必须得提前做好准备,而且,”
宋老太太顿了一下,才说道:“你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你会非常难过,但是你一定得坚持下去。”
很重要的人?我瞪了眼:“谁?”
宋老太太摇摇头。
我一时激动,也给忘了,卦不能算尽,宋老太太不能泄露天机,这是行当里的大忌讳。
于是我就反应过来了,说我记住了。
“筏”分崩离析,就剩下了“伐”,“杀伐决断”,当然是失去的意思。
“知道你回去还有急事,”宋老太太勉强让凝重的表情轻松了下来,爱怜的看着我,说道:“去吧,一路顺风,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事情,跟我联系。”
“好,我会保护好身边的人的,”我点了点头:“谢谢宋老太太。”
湖边已经有人开始整修了——应该是在龙母坟附近建庙的事情要忙活起来了。
我跟宋老太太打了招呼,就回身带上了太清堂一帮人,打算上龙母坟告个别,就要回去了。
屁股首当其冲赶过来,还想给我当导盲犬,可意识到现在“导盲犬”这个行业已经算得上是“失业”了,屁股叫唤了一声,撒着欢就往前跑,浑身肥肉一抖一抖的。
等到了龙母坟,本地人见我这个恩人来了,忙不叠都跟我打招呼。
现在水这么一退,显得这里山清水秀,湖面都是郁郁葱葱的干净倒影,风光更明媚了。
按着王德光的说法,这里很快就要发展起来了。
唐本初帮我摆上了贡香和蜡烛,点上了纸钱,我跟龙母娘娘道了谢,算是来还愿的,还答应等以后修建好了庙宇,我还会再来的,这次可多亏了龙母娘娘,才能积攒了这么多的功德,不然现在还瞎着呢。
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周围的日光暗了下来——好像是有一道云彩浮过去,挡住了光一样。
与此同时,我听到天上响起了一声清啸。
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影子,在洁白的云朵里穿行而过,只一瞬,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那个飞在天上的东西浑身光华灿烂,在日光下美不胜收,确实跟年画里的龙一样,唯独尾巴是秃的。
原来那就是秃尾巴老李,它也是来跟我告别的吧。
我刚要站起来,忽然觉得面前多了什么东西——刚才还没有呢!
“师父,这是啥?”唐本初也发现了这个东西:“怎么出现的,从天而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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