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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上一层,地狱

  借着门口透进的阳光,方木看到脚下是一段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阶,大约有三十多级。方木小心地一级级走下去,才走了几步,脚下的路就完全看不清了。回过头,铁门那里的光线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他犹豫了几秒钟,咬咬牙,用脚尖慢慢试探着,继续走下去,足足一分钟后,终于踏上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地。

  周围漆黑一片,静得可怕。方木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竭力向四处张望着,无奈视力所及之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黑暗仿佛有质感一般,层层包裹住这个孤独的闯入者,方木很快就感到这黑暗的分量,身子越来越重,双腿竟有些发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地下室里太冷,方木的全身都在战栗着,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忽然,他想起自己身上带着打火机,急忙在身上摸着。

  找到了,掀开机盖,一拨打火轮,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方木手中跳了出来。方木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厅里。

  大厅全部由水泥浇筑而成,呈长方形,除了墙角处堆了几张破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正前方的墙壁似乎跟周围灰黑色的水泥墙不太一样,摇曳的火光中,看起来似乎是一道门。方木抽出军刀,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前走去。

  果真是一道门,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合拢在一起。方木把手放在冰冷、粗糙的把手上,感觉没有什么灰尘。看来不久前还有人来过。他尝试着用力一拉,铁门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打开了。

  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方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站在原地,借着打火机的微弱火光,观察着自己前方的景象。

  面前似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摇曳不停的火光中,走廊的墙壁似乎也在晃动。方木突然感到难以遏止的心慌,手中的打火机也颤抖起来。

  掌心感到军刀那粗糙的握把,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些。方木定定神,竭力不去看那黑洞洞的走廊尽头,用打火机四处照着。

  前方几米处,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打开的铁栅栏门,里面是大约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能隐约看见里面堆着破破烂烂的桌椅。右侧的拱形门上有一块发白的地方,仔细看去,是污渍斑斑的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图案,下面有一个破损不堪的“1”。方木把打火机照向左侧,拱形门上有同样的图案,只是下面的数字变成了“2”。

  明白了,这里就是监房。如果没猜错的话,邰伟应该就在右侧第四间监房里。也就是7号监房。想到这些,方木心急起来。他举着已经烧得有点烫手的打火机,一步步向前走去。

  脚下的地面已经不是水泥的了,踩上去会有轻微的颤动,鞋底的砂石蹭在上面,有刺耳的金属磨砺的声音。方木借着火光,隐约看见脚下是细密的铁网。这大概是当年为了能够让看守同时警戒上下两层而设计的。

  方木边想着,边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3号监房,脚步不停。突然,他感到踩上了一片与铁网的质地完全不同的地面。当他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块腐朽的木板的时候,整个身子突然往下一沉。

  “哗啦啦”一阵巨响,方木连同那块被踩断的木板跌落到地下室的底层,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

  这一下可把方木摔得够呛,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方木感到胸口疼得几乎要窒息了。他痛苦地在地上翻转着身子,终于勉强吐出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方木喘息着爬起来。眼镜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睛也被灰尘迷住了。方木用一只手拼命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还好,他很快就摸到了军刀。把它握在手里,方木稍稍心安了些。很快,打火机也摸到了。

  方木拨亮打火机,向上照照,才发现三米左右的上方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下面连着一架金属梯子。这大概是上下两层之间的通道,原来应该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金属盖子。后来的人大概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在上面加盖了几块木板。估计是时间长了,加之这里阴暗潮湿,木板早就朽坏了。

  方木活动一下手脚,感觉没什么大碍,就拿着打火机四处照着。

  这里应该是水牢。方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水泥平台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池子,足有将近两米深。池中空无一物,能隐约看见池壁上排列着一些铁环,大概是当年为了拴住囚犯用的。前面还有一个水泥池子。方木沿着平台慢慢走过去,在微弱的火光的映照下,另一个水泥池子的轮廓一点点清晰。突然,方木发现池底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看起来像个柜子。方木捏紧军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过去。走到正对着它的位置,方木把握着打火机的手臂尽量伸长,同时睁大眼睛,竭力张望着。

  一瞬间,方木感到呼吸停止了,而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一个铁笼,而笼子里,似乎有一个人!

  方木定定神,颤巍巍地小声喊道:“喂——”

  喊声在空荡荡的水牢里被无限放大,来回撞击在墙壁间,响亮得可怕。可是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是谁?还活着么?

  方木用打火机照照四周,火光所及的地方没看见可以下到池子里的台阶。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照照脚下的池底,一咬牙,跳了下去。

  “嘭!”

  池子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些,方木感到两脚被震得生疼。落地后,他没敢马上走过去,而是蹲在那里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同时迅速用打火机把周围照了一圈。确认身边再无他物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握着军刀,一步步向铁笼走去。

  不错,那笼子里的确有一个人。火光太微弱,方木无法肯定那个人的性别。他一边紧紧盯着那个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距离铁笼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轮廓也渐渐清晰。是个男人,蜷曲着侧卧在铁笼里,背对着方木。那件铁灰色的毛衣看起来很眼熟……

  摇曳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男人花白的头发。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难道是……

  他不顾一切地绕到铁笼另一侧,蹲下身子,把打火机向男人的脸上照去。

  是乔老师!

  一时间,方木不知道到底是惊是喜,是悲是怒。他急忙跪下来,用力摇晃着铁笼,大声呼喊着:“乔老师,乔老师……”

  头发蓬乱,已经瘦脱了相的乔教授在方木的动作下前后摇晃着,紧闭的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他死了么?方木把手伸进去,探在乔老师的鼻子底下。幸好,还能感到微热的气息。他把军刀揣进兜里,一只手抓住铁笼,另一只手的拇指按住乔老师的人中,死命地掐着。

  “乔老师,你醒醒,乔老师……”

  不知过了多久,乔老师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嘴里也发出了“唔唔”的声音。方木欣喜若狂,急忙用手托住乔老师的头,尽力把他扶坐起来。乔老师咳嗽着,绵软无力地靠在铁笼上。

  几分钟后,乔老师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睁开了。曾经明亮睿智的双眼此刻浑浊不堪,乔老师缓缓转动眼球,呆呆地看了方木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是你?”

  “是我,乔老师,我是方木。”方木急切地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乔老师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我老了,老糊涂了。我以为我能劝说他去自首,我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听话、上进的学生。”

  “别说这么多了,乔老师,我带您离开这儿!”方木扶着乔老师靠在铁笼上,起身反复打量着这个铁家伙。

  铁笼加上乔老师,足有两百多斤重,移动起来很困难,更别提把它移上水池,再弄到上一层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锁打开,先把乔老师救出来再说。方木掂掂铁锁,很有分量。他掏出军刀,把刀刃插进锁臂里,稍稍用力就知道行不通,不仅撬不开锁,而且很有可能把刀折断。方木想了想,上层堆放破旧桌椅的监房里,也许能找到铁条之类的东西。他蹲下身子对乔老师说:“您等我一会儿,我找点东西想办法把锁弄开。”

  话音未落,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一道光线直射下来,正照在蹲在铁笼边的方木脸上。方木被晃得一阵眩晕,他忙用手遮住眼睛,向上望去。头顶的天棚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一只手电正向下照着。

  地下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尽管被手电光晃得头昏眼花,方木还是依稀能够辨得那是个男人。

  “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而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方木的心底霎时一片冰凉。他知道那是谁了。

  没容他多想,那男人的手中多了一件东西,顷刻间,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从上面淋了下来。方木本能地一闪,还是有一只袖子被淋上了那种液体。而笼子里无处躲藏的乔老师则被淋了个透。

  方木抽抽鼻子,顿时感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是汽油。

  头顶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那洞口透着细微的光线,仿佛一只独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下面的两个人。

  方木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连滚带爬地扑向铁笼。

  “乔老师……”

  “你别过来!”乔老师厉声喝道。

  方木站在原地不敢动了,也不敢去碰那个打火机。

  黑暗中,方木全身僵直地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铁笼,隐隐看到乔老师慢慢坐起来,双眼竟熠熠生辉,就像他在思考什么疑难问题一样。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后,乔老师敲敲铁笼,“你曾经亲眼目睹有人被烧死,对么?”

  方木一愣,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嗯。”

  “哼哼,原来如此。”乔老师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一直没有杀我。方木,”他提高了声音,“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能。”

  “好,他随时可能会回来。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听我说,”乔老师的声音缓慢,“过去,我曾经因为你帮助公安机关办案严厉批评过你,还记得么?”

  “嗯,记得。”

  “我老了,老到不敢让我最赏识的学生去面对考验,生怕同样的错误在你身上重演。”乔老师顿了一下,“我得承认我错了,你跟他不一样。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阻止他。”

  “乔老师……”

  “听到了么?”乔老师忽然厉声喝道。

  “听到了!”方木一震,不由得大声答道。

  “好,好孩子。”乔老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声音越来越低,“快走,离开这儿。”

  泪水盈出方木的眼眶,他预感到这是和乔老师最后一次对话。他向后退了两步,泪眼婆娑地看着铁笼里摇摇欲坠的乔老师。

  进退两难。

  忽然,他疾步跑上前去,跪倒在铁笼前。

  “乔老师,乔老师……”方木终于哭出声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这孩子。”乔老师的声音少有的温柔,“哭了么?真没出息。”

  一只粗糙的、骨节毕现的手抚上方木的脸。

  “死并不可怕。”乔老师轻声说,“可怕的是一个人没有灵魂。孙普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这也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点。做你应该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嘿嘿。”一阵冷笑在头顶响起。

  方木抬起头,洞口再次被那个黑影占据。他的手里,是一团燃烧的纸!

  “不——”

  话音未落,那团纸已经从那黑影的手中飘然而落。方木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旋转、燃烧,不时有零碎的火星从纸团上散落,仿佛死神绚丽的舞蹈。

  忽然,胸腹间被一只手猛地一推,这力量如此之大,方木一下子被推到两米开外。

  而那团火也在那一瞬间落到了铁笼里。

  “轰”的一声,原本黑暗的水牢里一下子腾起一个大大的火球。

  乔老师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就再无声息,只看见他蜷曲在熊熊的烈火中,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铁笼,一下下摇晃着。

  方木跌坐在地上,大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乔老师在火焰中无声地挣扎。空气中充满了焦煳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忽然,方木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水牢、铁笼、乔老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燃烧的走廊。

  两边是火光熊熊的一扇扇门,352寝室里,能看见被烧得蜷缩扭曲的祝老四和王建。

  我在哪儿?

  墙角里慢慢站起一个人,那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孙梅。她张开露出骨头的双臂,任凭丝丝缕缕的衣服沾着血肉,冒着青烟,一块块往下掉。

  “不要再杀人……”

  孙梅摇晃着,一步步向方木走来。

  “不要再杀人……”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拥抱我吧,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说,孙梅也好,他也好,只要够温暖。即使那是死亡的感觉。这些年,这些事,我已经太累了。

  请允许我放弃吧。

  “听到了么?”那厉声的呼喝,却分明是乔老师。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从方木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眼前的一切也在这呐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又回到了水牢那冰冷的地面上。

  铁笼里的烈火已经渐渐小下去,乔老师的身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还在不屈不挠地燃烧着。方木艰难地爬起来,默默地看着眼前燃烧的铁笼。

  再看你一眼,我的老师。

  从衣袋里掏出军刀,方木甩下累赘的外套,竟丝毫不感觉冷。借着火光,方木看见不远处,他跌下来的那个位置,冰冷的铁梯默默伫立。

  手扶在锈迹斑斑的铁镫上,方木向上看着那黑洞洞的走廊。

  上去,方木对自己说。

  哪怕那里是地狱。

  几秒钟后,方木又回到了上层的走廊里。水牢里还在燃烧的火光让走廊不再那么黑暗。方木没有犹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3号监房……5号监房……

  走廊在5号监房那里到了尽头。面前又是一道铁门。7号监房,在门的那一边么?

  方木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铁门轰隆隆地打开,眼前再次一片黑暗。拨亮手中的打火机,方木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地下室的尽头。

  面前是一堵水泥墙,墙的两侧各有一扇铁门。与之前的监房不同的是,这两扇铁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两块实心的铁板。两扇门中间的地面也不是走廊里那样的铁网,而是水泥浇筑而成,中间有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可以拉开的铁板。旁边的地上扔着一只塑料桶,里面还有少许泛红的液体。

  方木的手有些颤抖。刚才的汽油,就是从这里倒下去的。他定定神,举起打火机,朝右面的铁门上照去。不错,7。

  方木走过去,在“7”的下面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铁门。

  眼前豁然明亮,早已习惯黑暗的方木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欢迎光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方木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寻声望去。

  孙普背靠着墙壁,面带微笑看着他,他的手中是一支64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方木。

  “你正来到这个地下室的核心部分:7号监房,”他朝旁边努努嘴。“兼刑讯室。”

  旁边是一个铁质十字架,邰伟的双手被铐在横架上,嘴上贴着一块黄色胶带。此刻,他正盯着方木拼命扭动,嘴里却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想跟你的朋友打个招呼?”孙普嘿嘿地笑起来,“还是想恳求他救你出去?”

  他故作惋惜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英雄恐怕也自身难保呢。你说呢,师弟?”

  他把头转向方木,“刚才的见面礼怎么样,喜欢么?”

  方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视线只在他脸上停了几秒钟后,就仿佛若无其事一般打量着这里。7号监房的面积和其他监房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铁架和铁椅。头顶的水泥天棚上有两个排气孔,阳光从排气孔上直射下来,所以7号监房里并不暗。

  方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把目光投向孙普,“还不错,从1到7,费了不少心思吧?”

  孙普似乎对方木既不愤怒也不恐惧的表现感到有些疑惑。他看着好像观光客一般的方木,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是啊,只是希望你对得起我这一番心血。”

  方木竟然也笑了笑,“是么?那你想让我怎样呢?”

  孙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想让你怎样?”他咔嚓一声扳下击锤,“你说呢?”

  邰伟又拼命扭动起来,呜呜地低吼着,手腕处已经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方木扫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依旧,“死?呵呵,你不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他顿了一下,“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哦?”孙普夸张地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以为还会有谁来救你么?”他跺跺脚,“下面的那个老东西么?”

  他举起手臂,把枪口对准方木,“事实证明,你只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笨蛋而已。”

  “是么?”方木紧盯着枪口,“这也是你要杀我的原因,对么?”

  他把目光从枪口转移到孙普的脸上,轻声说道:“你在嫉妒我,师兄。”

  孙普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从你杀死曲伟强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你的这种情绪。砍掉守门员的双手,就像你想剥夺我的思考能力一样。你嫉妒我的思维,对么?”

  “闭嘴!”

  方木就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是从那次全校大会开始的么?你看到我像个英雄一样被请上台讲话,而你,一个卑微的图书馆管理员,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我。即使你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一切本应属于你!”

  “闭嘴!”

  邰伟又呜呜地叫起来,方木看看他,邰伟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与乞求,似乎在求方木不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你就处心积虑地想跟我较量一番。”方木咬着牙,缓缓向后挪动脚步,“你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目的就是想证明我在心理画像上不如你。可是你真的赢我了么?你晚上不会做噩梦么?你还能跟女朋友做爱么?还是托马斯?吉尔真的把你……”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忽然加重了语气,“嗯?师兄。”

  孙普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持枪的手臂向前猛地一伸。方木急忙向旁边闪去,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响亮地撞击在8号监房的铁门上。来不及多想,方木几步奔到铁门前,拉开门,冲到了走廊里。

  “当!”又一颗弹头撞在铁门上。

  方木的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他在走廊里跑了几步,一头钻进5号监房里,背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急促的脚步声从铁门那边传了出来,跑到门边的时候又戛然而止。方木竭力屏住呼吸,倾听着那边的动静。

  孙普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几秒钟后,他竟然嘿嘿地笑起来。

  “你让我失控了,师弟。”他顿了一下,“这真丢人,不是么,大师兄应该比小师弟更沉得住气才对。”

  他最多还有五发子弹。

  黑暗是最好的屏障。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孙普也不敢贸然行动,他举着手枪,侧耳倾听着。

  “你在哪儿,师弟?”他喊了一声,“别像个老鼠一样躲着。”

  回声渐渐消失,孙普屏气凝神,而黑暗中并无半点声息。

  “嘿嘿,说到老鼠。”孙普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喜欢我在孟凡哲家里给你留下的那几只老鼠么?”

  他眯缝着眼睛,一边留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说道:“那原本是为了帮助孟凡哲克服心理障碍准备的,没想到用在了他妈妈身上。师弟,是你害死了她。”孙普的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如果你不是在走廊里那么大声讲电话的话,你早就根据那封信抓到我了。嘿嘿,那陈瑶和乔老师也就不用死了。不是么?”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冲上了头顶,在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出去一刀捅死孙普。

  孙普似乎听到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竭力捕捉着那声音的方向。

  “生气了?那就出来啊。看看你能不能给他们报仇。”

  这句话反而让方木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的呼吸慢慢平缓,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孙普听了一阵,仍然不能辨别方木的位置,又开口说道:

  “还记得孟凡哲么?”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可真是个倒霉鬼。你知道么,我很喜欢他,我是真心想帮助他。不过很遗憾,你和邰伟那天晚上把我吓坏了。”他顿了一下,“是啊,我不得不承认,你让我害怕了。我真的有点慌了,只好把他扔出来。不过,你也得承认我这招很管用,孟凡哲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嘿嘿。你有没有佩服我呢,师弟?”

  方木慢慢蹲下身子,轻轻地在身边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根类似于桌腿的东西。

  “什么时候猜到是我的?”孙普一点点向前挪着,“从我替乔老师上课开始?呵呵,我知道这有点冒险,可是你知道么,讲台对我的诱惑太大了。你能理解么?”他走走停停,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方木轻轻拉动那根木棍,感觉并不是很重,就悄悄地拎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监房门口。

  一、二、三。

  方木突然从监房中跑出,同时把手中的桌腿朝铁门的方向扔过去,随后钻进对面的6号监房里。

  孙普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桌腿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顿时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他一只手护着脸,连退几步,朝着前方连扣两下扳机。

  “砰、砰!”

  借着枪口喷出的火光,孙普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向前疾走两步,又似乎觉得不妥,急忙蹲下身子。

  鼻子又酸又疼,有热热的液体顺着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满掌的黏稠与甜腥。

  “做得好啊……”孙普强抑住怒火,勉强笑着说,“你比我想得要机灵些,师弟。”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痰,“你让我流血了,小子。还好我不是马凯,否则我一定要把你的血吸个一干二净!”

  方木心里一惊,不由得失声说道:“马凯?”

  这一声暴露了方木的位置,孙普马上意识到方木就在他右侧前方的6号监房里。他握着手枪,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过去。

  “你很惊讶么?不错,马凯曾经是我的病人,就像孟凡哲一样。他是个很值得研究的素材,可惜,他不信任我,咨询了几次就跑掉了。后来,”孙普靠在墙上,伸出一只手放在墙壁上,慢慢向前摸索着,“当我听说那些杀人吸血案的时候,我马上就意识到是马凯做的。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惊喜么?我以为我终于有了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一步……”孙普终于感到自己摸到了门边,也隐隐听到了方木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在跟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门口边。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孙普一个箭步跳上前,同时向右侧急转身,瞄准监房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就是一枪。

  “砰!”

  枪口喷出一道火光,借着这道光,孙普发现子弹飞去的方向竟空空如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蹲在墙根的方木就猛扑上去,一头撞在孙普的胸口。孙普顿时失去了平衡,食指一紧,手中的枪“砰、砰”射出两颗子弹,随即,就向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这一撞,方木自己也头昏眼花,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面发出咔擦咔擦扣动空枪的声音。方木心里一松。他握紧军刀,慢慢站起身来,同时掏出打火机,拨下打火轮。

  “噗”,一束火苗从方木手中跳出,火焰虽小,可是已把周围的环境照得清清楚楚。孙普坐在几步开外的地上,满脸油汗,正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

  方木握着刀,一步步逼近。

  孙普一点点向后挪着,“别……别……”

  看见他眼中的惊惧与绝望,方木的心中感到一阵畅快。

  “你害怕了?”他放慢脚步,“那些人有没有求过你放过他们?有没有!”

  “求求你……别杀我……”孙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中似乎充满了泪水。

  那看似悔悟的泪光中却闪过了一丝狡黠。

  孙普突然停止了挪动,握着空枪的手按动了弹夹扣,而另一只手上,赫然多了一只弹夹!

  方木愣住了,他还有子弹!

  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方木本能地把手里的打火机向他扔过去,转身就跑。而孙普也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弹夹、拉动套筒,对准方木就是两枪。

  方木感到两颗子弹从他的身边嗖嗖地飞过,撞在对面的走廊那头的铁门上,发出“当、当”两声脆响。

  “砰”,又是一枪打在方木脚边。方木拼命跑到铁门旁,用力一推,却纹丝不动,向下一摸,一把铁锁挂在门闩上。

  “当”,又一颗子弹打在铁门上,火花四溅。方木急忙一闪,顺势滚进了旁边的1号监房。

  孙普眼见他逃进了1号监房,慢慢站起身来,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找到打火机,拨亮,一步步走过去。

  站在1号监房门口,孙普小心地探头看看,监房里一侧堆满了破旧的书桌,另一侧空空如也。

  “嘿嘿。”孙普按捺不住满心的得意,“没想到吧。邰伟还有一只备用弹夹。”

  方木趴在桌椅后面,心中又怕又恨。妈的,太大意了。

  “还要较量下去么?师弟,”孙普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难道你还不认输么?”

  方木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对方还有三颗子弹,而且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他杀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这样完了么?

  “还是这么顽固?”孙普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跟老头一样?”

  乔老师……

  “做你应该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方木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是啊,我和乔老师一样。”方木慢慢跪伏起来,小心地贴着墙壁坐下,“可是你知道我们和你的差别么?”

  “嗯?”孙普显然有些意外,“差别?”

  “你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心理画像专家,”方木贴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紧盯着门口那一小片火光,“可是你没有灵魂。你对你的专业没有应有的敬畏与责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而我们,随时可以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

  此刻,方木终于明白为什么乔老师深陷烈火却一声不吭。乔老师是孙普击溃方木心理的最后一张牌,他知道烈火、焦煳味和惨叫声会唤醒方木心中最惨痛的回忆。而乔老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竭尽所能不发出惨叫,就是为了能减轻自己被活活烧死的场面对方木的心理冲击。

  “住口!你在胡说!”孙普的声音颤抖着,向前迈出一步。

  方木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你知道乔老师为什么会瞧不起你而器重我么?”

  “他是个瞎了眼的老糊涂虫!”孙普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比你强一万倍,一百万倍!”

  方木在桌椅间的空隙中慢慢移动着,距离门口越来越近了。

  “因为你是一个自大兼无知,只会用刑讯逼供这样的手段来保住自己面子的可怜虫!”

  “住口!”孙普终于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冲进来,对准方木的方向就是一枪。

  时机到了!

  方木使出浑身力气用力撞过去,堆得高高的桌椅轰隆隆地塌下来。站在下面的孙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砸在了下面。

  方木也摔倒在一张翻倒的桌子上,他顾不得小腿钻心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孙普摔倒的位置。孙普正用力拉开身上的一张桌子,竭力去拿被甩到一边的枪。方木顺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向他头上砸过去。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孙普的头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口子,鲜血飞溅。

  方木一脚踏在孙普胸口,飞快地抽出军刀,顶在孙普脖子上。

  “再动我就宰了你!”孙普张了张嘴,头一歪,不动了。

  方木捡起手枪,看着昏死过去的孙普,忽然举枪瞄准。他的胸口急速起伏着,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几秒钟后,他慢慢垂下枪口,弯下腰,一把揪住孙普的衣领,艰难地把他拖出了1号监房。

  脚下的路似乎漫长得难以想象。失去知觉的孙普显得沉重无比,方木把他拖进7号监房的时候,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邰伟半闭着眼睛,全身无力地吊在十字架上,手腕处已经血肉模糊。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看见方木拖着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孙普走进来,眼神中先是惊讶后是狂喜,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又呜呜叫着,拼命扭动起来。

  方木把孙普拖到监房中央,喘了几口粗气就上前一把撕掉邰伟嘴上的胶带。邰伟顾不得被扯得生疼的嘴角,急忙问道:“怎么样?他死了么?”

  “还没有。”方木有气无力地回答。他蹲下身子,用刀子割断捆在邰伟脚上的绳子,又勉强站起身来,看看邰伟血肉模糊的手腕。

  “钥匙呢?”

  “应该在他身上,你找找看。”

  方木点点头,摇晃着走到孙普身边,在他身上摸索着。钥匙被他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上面的拉锁也许是刚才搏斗的时候被弄坏了,怎么也拉不开。方木掏出军刀,准备割开他的衣服。

  忽然,一动不动的孙普“嘿嘿”地笑起来。

  方木被吓了一跳,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跳起来,拔出手枪向他瞄准。满脸血污的孙普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邰伟,越笑越得意。那干哑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监房里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人忍不住要发狂。

  “别笑了!”方木握枪的手微微颤抖着,感觉那笑声在一下下猛击自己的心脏,“我叫你别笑了!”

  “你……你以为你真的战胜我了么?”孙普边笑边咳嗽。

  “呸!”邰伟咬牙切齿地吐了他一口,看样子恨不得冲过去狠踹他一脚,“还不认输么?你他妈就等着挨枪子吧!”

  “挨枪子?”孙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换了一副咧嘴皱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疯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方木的心一沉。要说精神鉴定的要领,不会有人比孙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装疯卖傻,逃脱刑事制裁也不是不可能。他转头看看邰伟,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普,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你别做梦了!你以为司法鉴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么?”邰伟大声驳斥着,可是听上去明显底气不足。

  孙普毫不理会,真的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一个性情敏感的犯罪学专家,由于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郁无处宣泄,终于精神失常,铸成大错。哈哈!”他简直是眉飞色舞了,“二位,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方木铁青着脸,死死地盯住孙普。

  “欢迎你们来精神病院看我啊,”孙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说着,“我请你们吃饭。吃什么呢,烧烤怎么样?嗯,师弟?”他撑起脑袋,笑容满面地看着方木,“烧烤。嘿嘿,我太喜欢那个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声,猛地扑过去骑在孙普身上。他丢下刀子,一只手掐住孙普的脸颊,另一只手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方木愤怒得浑身发抖,泪水也慢慢溢出眼眶。

  蜷缩在纸箱里的金巧……

  绝望求救的孟凡哲……

  至死仍然沉默的乔老师……

  不能放过他……

  绝不能!

  方木咔嚓一声扳下击锤。这个动作似乎刺激了孙普,他拼命嚅动被捏得变了形的嘴,含混不清地嘶喊着:

  “开枪啊……来啊……杀了我……”

  方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盯住孙普那张挑衅的脸……

  只要一下,只要轻轻扣动一下……

  就能让这个恶魔下地狱……

  “方木,别开枪!”邰伟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却依然扣动了扳机。

  “砰”、“砰”。

  邰伟绝望地扭过头去。完了,方木赔上了自己。这代价太大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撞击,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下。

  邰伟低头一看,是一颗弹头。他急忙抬起头。

  孙普的脑袋完好无损,他紧闭着眼睛,似乎有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满脸涨得通红。在他头顶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两个灰白色的浅浅的小坑。

  方木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仿佛定格一般一动不动。手中的枪已经空仓挂机,枪膛里冒着青烟。良久,他猛地一把扯开孙普的衣兜,把手铐钥匙捏在手里。而此时,孙普胸中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

  方木盯着孙普惊魂未定的脸,忽然微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子,缓慢而又清晰地说:“想死?没那么便宜。你等着上刑场吧。”

  他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孙普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说罢,他就站起来,转身朝邰伟走去。

  邰伟松了口气,正要夸赞两句,却看见向自己走来的方木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把手从毛衣领口伸了进去,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孙普仍然躺在原地,盯着天棚愣了两秒钟,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录音笔?!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却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丢在一旁的军刀。一瞬间,他仿佛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军刀,向背对着自己的方木冲去!

  邰伟看到了孙普的动作,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刚要大声提醒方木小心,却被方木脸上的表情惊呆了。

  方木漫不经心地看着邰伟,脸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知道孙普在我身后干什么。

  我也知道他手里正举着那把军刀。

  方木从容不迫地把手里的子弹塞进枪膛,退出弹夹,然后轻轻拉动套筒,“咔嚓”,套筒复位。

  他甚至有时间向邰伟挑挑眉毛。还记得这颗子弹么?

  然后,转身,举枪。

  面前目瞪口呆,脚步戛然而止的,是谁?

  同样是高举军刀的吴涵和孙普,在方木的眼中合二为一。

  不管你是谁。我想,做个了断吧。

  方木扣动了扳机。

  孙普的额头上霎时出现了一个小洞,他的头仿佛被猛击一掌似的向后仰去,几乎是同时,一股红白相间的东西从脑后喷涌而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只黄铜弹壳轻轻地落在地上。

  直到枪声的回响在7号监房里慢慢消失,邰伟大张的嘴依旧没有合上。

  方木缓缓放下枪,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看仍在地上抽搐的孙普,转身打开手铐,扶住全身僵直的邰伟。他尽量躲开邰伟疑惑、惊惧的眼神,轻声说: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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