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林场派出所上班时,因为是新警,按照惯例,余所长遂让我跟着所里已有30年警龄的资深民警老林学习如何办案。
在内勤小陈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老林的办公室。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与师傅首次见面的情形:在堆满档案盒的办公桌后,一名身材瘦小、年逾五旬的小老头正伏在桌子上专心的写材料。那袭皱巴巴的警服套在身上,怎么看怎么觉得“供大于求”。说实话,当时我就有点含糊了,心说:“呦,我师傅这形象可真不咋地。”可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所以,待小陈介绍完我的情况走了以后,我便垂手拱立,毕恭毕敬的等候师傅的训示。不想我傻站了半天,师傅居然愣没抬眼看我。嘿,我心里这个别扭,暗想:您老人家谱够大的,把我撂这儿干儿上了。得,您不言语,我自个找台阶下吧。于是,我笑眯眯的凑过去,说道:“师傅,您没啥嘱咐我的啊?”
“啊?”师傅略显意外的看了我一眼,“说啥,没啥说的呀,呶,对了,记住,干咱们这行,除了证据,啥都别信,包括你亲眼见的,也未必是真的。”
几天之后,和所里的同志们熟悉了,我才知道,原来师傅这人不是架子大,而是天生话就少,但爱琢磨事,办起案子来更是有着独到之处。也赶巧了,半个月之后,我还真就有幸感受了一回师傅的神奇。
那天,师傅准备带着我去一处采伐工队对外来务工人员采集指纹。起初,师傅本打算蹭林场运输木材的汽车去工队。但一合计,坐汽车得走公路,来回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而如果骑马翻山道,只要六个小时就能往返。为此,师傅即决定和我一块骑马去。
话说我们师徒二人骑着马,优哉游哉的出发了。因是头遭行走在密林里,什么参天翳日的红松、五色斑斓的沙鸠、色彩缤纷的花草……我是看啥啥新鲜,一路上眼睛都不够用了。可走着走着,我就忍不住开始龇牙咧嘴了:合着这骑马看着潇洒,骑的久了才知道满不是那回事儿,梆硬的马鞍子硌的屁股生疼不说,最难受是腿蜷曲时间长了不回血,又麻又涨,就跟几万个蚂蚁在啃骨头似的。
又挺了一会儿,在行至一处山坡时,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央求师傅歇一会儿,吃点干粮。坐在松软的草地上,我一边揉着大腿,一边将背包里的面包、水壶翻出来与师傅共进午餐。正闷头大嚼面包,就听见师傅问我:“嗯?那上面是啥?”我以为师傅问我面包皮上沾的是什么,随口答道:“是松茸,好吃着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的是那片黄的。”
“噢,您说黄色的,那是里面夹的果酱。”
“啪”,师傅照脖子给了我一巴掌,乐了:“你小子怎么就知道吃,我说的是山凹里长的那片黄色的植物是啥玩艺儿。”
我赶紧顺着师傅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在一片松树林附近的阳坡上长着好些半人高的植物,再仔细一瞧,应该是已开花的油菜。
“师傅,一个油菜有啥稀奇的啊。”
“这油菜地的颜色怎么看着不太透亮呢,还大老远的跑这疙瘩来种,必定有缘故。”师傅若有所思的嘀咕了一句,“走,过去看看。”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真是不假。那处山凹看着挺近,可师傅和我趟着半人高的草丛走了20多分钟才到。走近了再一看,师傅和我都惊呆了——好嘛,狡猾的犯罪分子在外侧种了一圈油菜做掩护,内层里密密麻麻种的全是罂粟,部分结籽的罂粟果已被割走。简单目测了一下,这片罂粟地块大概有近四、五百平米左右。
兹事体大,师傅没敢怠慢,立马领着我策马扬鞭往所里返。随后,余所长一面派民警同师傅赶赴现场进行蹲守,一面向公安局禁毒大队汇报了案情。后在禁毒大队技术民警的协助下,测得该种植罂粟地块面积为731平方米,种植罂粟1.7万余株。
捣毁了罂粟地块,我们齐聚派出所开案情分析会。一番讨论之后,我们和禁毒大队的战友均认为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为啥呢,因为虽说早年间林场缺医少药,居民们大都爱种点罂粟熬成烟膏,作为治疗牙痛或拉痢疾的偏方。可近几年随着派出所禁毒工作的深入开展,加之林场卫生所的建立,种植罂粟的陋习早已根绝。故而,应将工作重点放在外来务工人员身上,对千余名外来人口逐一排查。
于是,按照所里的安排,师傅和我负责对居住在林场西侧的外来人员租住的平房进行排查。这一日,我们来到了一户位于山脚的、独门独院的出租房。一进门,就见一衣着邋遢的中年妇女正一脸狐疑的盯着我们的警服看。
“啊,我们是派出所的警察,来你们家了解了解情况。”师傅赶忙自我介绍。
趁师傅表明身份的当儿,我四下一撒么(东北方言:到处看的意思),嚯,这屋子,低矮阴暗不说,四壁还被灶烟熏的黢黑。再瞧那女主人,一身看不出本色儿的老式军装将周身上下裹了个严严实实,露出的脸部和手上亦沾满了烟尘,活像个太岁。
通过交谈,我们得知,这妇女叫陈艳如,是陈巴尔虎旗的农民,不久前刚跟着丈夫郑国华来林场采山野菜(林场盛产蕨菜等山野菜,每年夏天,大批外来人员都会麇集林场采集山野菜,而后卖给韩国、日本的收购商)。问及其丈夫,陈艳如说丈夫人很老实,就好喝两口,经常背着她搭运材车到镇里买醉,不大回家。看得出,这名妇女很朴实,言语也有些木讷,或许是见到陌生人有些紧张,连锅里的疙瘩汤煮糊了都没察觉,还是师傅帮她浇灭的炉火。
离开这名妇女的家,我开玩笑的对师傅说:“师傅,我敢打赌,这家人绝对没作案嫌疑。”
“何以见得?”师傅不以为然。
“您见过这么落魄的毒贩子吗?”
“你眼睛见的,未必是真的。再说。案子未破,谁都有可能,别妄下断言。”师傅还是一脸的漠然。
“故弄玄虚吧,您就。”跟在师傅背后,我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回到所里,在确定重点嫌疑人时,令我吃惊的是,师傅居然真的将陈艳如列为了监控对象。这下我可很是费解了——师傅这不瞎子点灯白费蜡、明摆着浪费警力吗?
不过,师傅对我的质疑是不置可否,令我感到很受伤。受伤归受伤,但我还是服从命令,对陈艳如家进行监控,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四天后,突然传出种植罂粟的犯罪嫌疑人落网了,是林场一团委书记。为此,林场和派出所还联合召开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庆功会,引得本地的和外来的人员都来看热闹。
案子破了,师傅却突然失踪了。我一琢磨,肯定是老头为着判断失误,羞于见人,躲起来了。正暗自好笑,两天后,师傅连同禁毒大队的几名民警一脸疲惫的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一脸沮丧的陈艳如和她丈夫郑国华。这下我可彻底蒙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后来,在师傅和其他民警给陈艳如、郑国华取笔录时,我在一旁旁听,才弄明白,闹了归齐,还真是陈艳如、郑国华种的罂粟。那,林场团委书记可又是怎么档子事儿呢。没办法,我只好软磨硬泡的缠着师傅打探究竟,才最终弄明白了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当天,师傅和我到陈艳如家走访时,尽管陈艳如用衣服将自己裹的密不透风,脸部和手部也故意涂满了烟灰,但不经意的,还是露出了手腕处白皙细腻的皮肤。这令师傅很生疑,风吹日晒的农妇怎么会有保养得如此好的皮肤,此为疑点之一;陈艳如租住的房屋以前师傅亦去过,并未听主人家说过火炕或炉灶倒烟(因火炕或炉灶通风不畅而引起烟尘倒流至室内),那么屋内四壁烟熏的痕迹就说明有人频繁的在屋内生火烤东西(很可能是将那部分已收割的罂粟果烘干后贮藏起来)此为疑点之二;一个农妇,怎么会连最简单的疙瘩汤都会做糊?说明她并不经常做饭,而农妇不从事家务,岂非咄咄怪事?此为疑点之三。有了这些疑点,师傅自然要将陈艳如列为了监控对象。但狡猾的陈艳如、郑国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干脆也来了个“龟”然不动。为了打破僵局,在公安局领导和林场领导协商后,决定演一出引蛇出洞的戏:即先假称林场团委书记为犯罪嫌疑人,然后大张旗鼓的将办案民警连同落网的“犯罪嫌疑人”一并送下山。此间,早已惶惶不安的陈艳如、郑国华在观察了两天、确信民警们真的不再怀疑他(她)们了以后,立刻乘着黑夜,挖出他(她)们埋在屋后马粪堆下的用塑料袋包裹的罂粟果,随即豕突狼奔的窜入山林,拟翻山逃到邻近的村镇后,再乘车外逃。不想却被早日埋伏在他(她)们租住房附近的地窨子(一种建于地下、类似陷阱的窝棚,上面可铺设茅草进行伪装)里的师傅和禁毒民警逮了个正着。
至于这对毒伉俪,也不是什么农民,而是东北某城市一家狗肉餐厅的老板。当初,为了招徕顾客,这对无良夫妻采取在狗肉汤料里加***的办法来使食客上瘾,大发不义之财。后来,当他(她)们发现很多家狗肉馆都在高价求购***时,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萌生了:何不靠贩卖罂粟来迅速暴富。怀揣着龌龊的“理想”,他(她)们来到了地处边疆、山高林密、不易为人所发现的大兴安岭林场,并精心挑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凹种植罂粟,尤为可气的是,他(她)们采取以油菜为皮、罂粟为馅的作案手法,使他(她)们种植的罂粟地块极具隐蔽性,倘不是师傅凭借过人的观察力,一时还真难以识破他(她)们欲盖弥彰的伎俩呢。而陈艳如编排郑国华喜欢溜下山喝酒的那些话,无非是为了掩盖郑国华隔三差五的偷偷跑到罂粟地里侍弄、收割罂粟的犯罪事实罢了。
案子水落石出,这回局里和林场又联合开了个名副其实的庆功会。那天,师傅喝的有点高,话也多了。趁着师傅高兴,我端杯酒走到师傅跟前,吭吭哧哧的说道:“师傅,我错了,我不该忘了您的嘱咐,以貌取人,犯了眼见为实的主观主义,我今后一定改。”
师傅被我不伦不类的检讨呕乐了,呵呵大笑起来:“认识错了,那你就把这杯酒干了吧。”说着,师傅端起一只上粗下细、怪里怪气的牛角杯塞到我手里。
虽然我平时沾酒就醉,可一瞧那杯,里面酒挺浅,也就一两酒的样儿,所以没犹豫,一口啁了进去。酒一进肚,我就感到天旋地转,倒地的一瞬间,我还在嘟囔:“师傅,又让你算计了。”
第二天酒醒后,我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林场食堂找那只牛角杯。这一瞧,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敢情那杯底是个凹兜,装上酒以后,由于光线的折射,外边看着没多少酒,其实,那一杯酒足有四两之多!
看来,师傅这是再一次告诫我:亲眼见的,也未必是真的。不过,这方式也忒促狭了点吧,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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