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子里的那封真假难辨的密信，讲述梦遗大师当年杀妻杀女时，并没提到具体作案时间。这也是我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

　　现在，据南宫玄补充解释，事情发生在距今二十六之前。我心中嘀咕，如果密信写于二十年前，那么，南宫玄对此事隐忍了六年之久，一直没揭发，实在是用心刻深。只是，不知道南宫玄是在偶然间发现这桩罪恶，还是对梦遗大师跟踪日久，对其日常的一言一行全都了然于胸。如果属于后者，则可看出，南宫玄对梦遗大师不是一般的忌恨。他早就在防范这位师兄，怕对方有一天会回到少林寺，争夺属于他的方丈之位。

　　由此也可看出，当年的少林寺，在江湖上是何等的风光。一个方丈之位，能令人如此的疯狂。这跟读书进入官场的人们，追逐高官厚禄的心态差不多，而且实行起来，更显残酷和野蛮。

　　少林寺本属佛门，按理来说应该淡泊名利。实际上远非如此。所谓色即是空，看破一切红尘俗事，那都是说在嘴上的，名利权力，从来就没被人们淡泊过。事实上，不但少林寺的权力斗争激烈野蛮，整个佛门，本就不算是什么净地。要知道，所谓的佛门，并没有真佛，全都是各色人等假扮的。

　　据传，许多年前的六祖慧能，二十岁出头初到禅宗传法基湖北黄梅，被五祖弘忍相中，有意传他衣钵，但是，身为掌门人却不敢明言心中所想，只是拐弯抹角，叫他在后院劈柴舂米。说得动听一点，那是为了劳其筋骨，其实是为了保护六祖，怕他被别的弟子忌恨和残杀。由此可见，当时佛门的地位之争是多么的严酷。

　　后来五祖弘忍圆寂，密授慧能禅宗衣钵，并嘱他向南逃亡。一路上慧能躲过无数追杀，那些追杀他的人当中，除了其师兄神秀的心腹，甚至还有军官在内——比如那位后来去了江西的慧明和尚。慧能从湖北经江西，一路逃到广东，最终混迹于工商劳侣之中，才保住性命，而且十几年里不敢公开传教。直到十九年之后，慧能才落发为僧。

　　这桩有典籍记载的事情，让人看到，佛门净地的权力争夺，跟流氓械斗文明不了多少。从而也让人相信，所谓的佛门道观，其实与江湖不可分，准确一点说，少林寺或武当派，与江湖黑帮没什么本质区别，什么正义与道德的化身，那是他们自戴高帽。

　　身在少林寺的和尚，或身在武当山的道士，对方丈和掌门的觊觎与追逐，比人们对皇帝之位的向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登上皇帝之位，人们可以杀掉所有的朋友和亲人；和尚或道士为了方丈或掌门之位，杀妻杀女，也就没什么难以理解了。这世上变态之人，从来就不少。

　　梦遗大师二十六前就已杀妻杀女，看来为了方丈之位，他同样处心积虑许多年，比之南宫玄，他更能隐忍，也更为阴狠。从常人角度看，他基本可以说不是人。

　　算了，我们不去评论此人的变态心理。否则会让自己无端地愤怒和绝望，那样不利身体健康。

　　南宫玄在秘信里说，被梦遗大师自己杀掉的女儿，当年十岁。实际这一点上有出入，那个孩子当时已十二岁。这一点南宫玄很可能只是凭感观猜测的，一个小女孩，十岁与十二岁，表面上看起来差不离。

　　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在于，这个小女孩并没死。

　　梦遗老混蛋，下手杀掉自己的妻子之时，手法非常干脆，一剑致命；而在杀其女儿——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时，很可能心软了一回，手抖了一下，偏离了致命部位，只刺中下上腹，一剑洞穿小女孩的身子之后，再也没回头看一眼。这种场面，谁都没法看第二眼，哪怕是凶狠如梦遗大师。

　　你一定注意到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凶杀案，梦遗大师用的是长剑。他的武功并不在剑上，众所周知，他练的是拈花指。他是故意选择用剑的，目的很简单，为了消除自己的杀人嫌疑。

　　梦遗老混蛋不知道的是，他所干的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尽收眼中。

　　这个就是南宫玄本人。

　　南宫玄说，他目睹这场凶杀案，其实是个偶然，并非像之前收集对方罪证一样，都是刻意为之。但在我看来，要说完全是偶然，并不准确，这里面多少有刻意为之的成份。

　　南宫玄说，他在凶杀案发生几年前，就探知自己的这位师兄在外面有妻有女。几年之后，他在感觉到自己的方丈之位被对方威胁之时，便想到了将那对可怜的母女抓作人质，成为自己手上争夺方丈的王牌。

　　这一天，他其实是打算去绑架这对母女的。

　　一位少林高僧，亲自去绑架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手法算是相当卑鄙了。但这世上卑鄙黑暗之事，没有最恶劣，只有更恶劣。这一场并不成功的绑架案，让他看到师兄比自己凶恶百倍，当然也难缠百倍。

　　南宫玄那天晚上赶到这对母女的住处，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本来打算夜深人静之时再下手，这样事情可以做得不留痕迹，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他等了几个时辰，却等来了师兄梦遗大师。

　　那时候，这对师兄弟虽然还未彻底撕破脸，但已明争暗斗却已持续了很多年。此时此刻，现身相见显然不合适。何止是不合适，弄不好就会将两人的火併提前许多年。那是南宫玄不愿面对的情况，因为他并没有必须的把握。否则，也不需要暗中玩那么多花样了。

　　南宫玄继续伏着。屏声静气。同时，他严密注视着梦遗的一举一动，并做好了被发现、从而进行一场生死搏斗的准备。

　　南宫玄首先看到的是一幅温馨的家庭生活图景。

　　虽然深夜，那位活不了多久的妻子，去厨房弄了点夜宵，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子旁，慢慢地吃着。三人话不多，但很有默契。南宫玄说，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感觉到一丁点萧杀的阴惨的气氛。他不知道，此刻的师兄梦遗大师在想什么。这一年，梦遗大师虽不到四十岁，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却已经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杀戮来得很突然。这餐饭没吃完，桌上的杯盘当然来不及收拾。

　　南宫玄说，当时不但受害者猝不及防，他这个旁观者同样猝不及防。他这一刻与受害的心理状态差不多，来不及思考，不知如何反应。不同的是，那位可怜的高僧之妻，瞬间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而南宫玄只不过脑袋嗡了一下，思维停摆，手脚无法动作，连呼息都没有了。

　　那位年过三十的母亲，被梦遗大师一剑穿心。准确而迅捷，不差分毫。

　　很难描绘，那位十二岁的女儿，在见到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杀死那一刻，脸上是什么表情，心中有什么反应。也许什么都没有。南宫玄说，当时那位小女孩是背对着他，正面的一切表现，他都看不见。

　　南宫玄还说，梦遗大师杀掉妻子之后，先是别过脸去，再将长剑拔出来，刺向另一边的小女孩。结果这一剑刺偏了，没中心脏。南宫玄说，他明显看到梦遗老混蛋的手抖了一下。当然，他后来一直没有回去。刺完之后，并没有检查一下受害者是否彻底死亡，便跌跌撞撞跳窗离去。

　　南宫玄根据脚步声判断梦遗走远之后，很久才从藏身之地出来。本也打算离迅速离去，绕过大人的尸体时，却偶然看到了小女孩的眼睛。南宫玄虽则自处少林寺，也算见惯江湖上血雨腥风的人，但在那一刻，他却突然吓了一跳。因为那双小眼睛向他眨了一下。

　　他俯身再看。两只眼睛又眨了一下。这时，他才看清，那双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迷茫。

　　也就在那一刻，南宫玄发现小女孩依然活着。

　　换了别的场合，南宫玄可能依旧会掉头离去。那是一场与他完全无关的杀戮。他只不过是偶然间成了个目击者。杀人之事，在江湖上多不胜数。这一次的特殊之处在于，杀人者与被杀者，是夫妻关系和父女关系。

　　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特殊之处，让南宫玄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很难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抱起了温热而被鲜血浸湿的身体，跳进了窗外的黑暗中。

　　南宫玄说，那一刻，他其实并没有想到，日后可用这小女孩来要胁凶手梦遗大师。他说，他抵受不住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迷茫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可他又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只知道那股力量攻击了他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于是，他投降了。

　　奔出窗外，走了一段路之后。南宫玄才反应过来，应该尽快给小女孩处理伤口，只顾在黑夜中狂奔，她还是会丢掉小命。

　　南宫玄停下脚步前后一打量，似乎身在野外，狂奔良久，已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加上夜黑如墨，自己连方向都辨不清楚，更别说找个安全的房子暂栖了。

　　退回刚才的地方并不合适，那是凶杀现场，容易被人发现。他虽不怕被普通人诬为杀人凶手，但怕一时之间脱不了身。只能就近另找地方。需要水，还需要药。

　　他能做的，就是立即放下小女孩，脱下自己的外套，撕下一半裹住她的整个下腹，让其暂时不流血。然后站起身，他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步。

　　此时天空没有星光，更没有月亮，真正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南宫玄想起应该点起火把，辨明了方向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但火却没有点起来。因为他突然听到了脚步声。来自他的右前方。这让他吃了一惊。

　　当时的南宫玄还叫梦碎大师，武功修为在江湖上少有敌手，孤身夜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至于失惊打怪。但他当时真的吃了一惊，而且立马出了一身冷汗。这让他事后想起来有点羞愧，一直无法解释，自己那一刻的心理状态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吃惊只是暂时的，尽管有失水准。他的本能反应还在。他立即再次抱起脚下的小女孩，冲进黑暗中，又一次狂奔起来。他的想法是，尽量避开不相干的人，一定要找到一个安静且安全的地方。否则，怀里的小女孩必死无疑。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发现了他。不但发现了他，而且顺着他的脚步追上来。这已经足够让他震惊了。最让他震惊的是，对方的奔跑速度并不比他慢。其实何止是不比他慢，压根就是比他更快。因为他身后的疾风越来越近。

　　对方既然追得上他，说明武功修为也不比他低。当时，江湖上武功能与南宫玄相提并论的人物，并不多见，两个巴掌数得过来。这让他除了震惊，还心生恐惧。

　　南宫玄的第一反应是，梦遗混蛋重返杀人现场，发觉小女孩不在，根据痕迹出门寻找，阴差阳错跟上了自己的脚步。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对方要杀人灭口。

　　若在平常，南宫玄并不怕与对方交手。即便一时无法取胜，逃命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一刻，实在不是暴露自己的时候。而且对方正在杀人兴头上，自己却一点杀气都没有，又奔跑了大半夜，弄不好真会被对方杀掉灭口。

　　所以他提了一口气，拼命狂奔。

　　然而景况并没有改善。对方离他依旧越来越近。再这样下去，只需一时半会，来人就可以追上自己。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怀中抱着的小女孩，影响了自己水准的发挥。小女孩虽则可怜，但不能连累自己。刚才是在室内灯光下，被她的茫然目光击中，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眼神的压力不存在，他救人的心便淡了。

　　南宫玄承认，他本就不是个十分高尚之人。

　　他当机立断，将怀中的小女孩往旁边地上一扔，脚下提速，逃命而去。

　　奔出没多远，他发现身后紧随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多出一个心眼，身子一钻，躲进旁边的野草丛里，远远地观察。

　　那个追踪之人，在听到他的脚步远去之后，等待了片刻，点起了火把。

　　南宫玄猜错了。虽然相隔较远，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可以肯定不是梦遗大师。对于自己那位师兄的身形面貌，乃至行为动作，没有人比他更熟悉。

　　南宫玄看到，对方犹豫良久，最终带走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南宫玄不敢跟踪。但过了一段时间，此事风平浪静，他又忍不住好奇之心，多方打听当晚救走小女孩的人究竟是谁。找到这个答案并不太难。前面说过，能够在黑夜中追上他的人，普天之下并不多见，具体而言，不会超过十人。就从这十人当中，用最笨的排除法，也不需要费太大的劲。

　　他得到了想要的准确答案。那个人是上官飞鹰。后来的江湖一代枭雄。

　　南宫玄后来还知道，那个有着灼人目光的小女孩，并没有死。她被上官飞鹰收养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六年之后，少林寺发生了那一场惊天之变。梦碎大师重伤逃生少林寺，又过了一年，他成了真正的南宫玄。这时，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也许可以作为对付梦遗大师的秘密武器。于是他费尽心思找到了这个小女孩。但并没有轻举妄动，毕竟在上官飞鹰的眼皮底下，一不小心会丢命。

　　这一年，当初的小女孩已经十九岁。而且长成了一个方圆百里少见的美女。

　　同是在这一年冬天，十九岁的冷面抑郁的美女，产下一个女婴。南宫玄打听清楚了，这个女婴的父亲，就是上官飞鹰。

　　十九年后的现在，女婴也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她就坐在我面前。她自称阿红。

　　上官飞鹰临死前告诉我，她全名应该叫上官红。

　　现在周围的看客们都听懂了。阿红就是梦遗大师女儿的女儿，即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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