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惊人之语
年代久远的事情,重述起来比较费劲。
开头本来是针对武当掌门无厘道长的,可说了那么久,还没提到关于他半个字。但事关重大,铺垫是必须的。我的经验是,先说明前因后果,即便多是猜测之语,也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争议或纠缠。
这就相当于,你使出一招涵盖范围很宽、却又似是而非的剑法,就算劲力和速度稍稍逊色,也会让人守护起来比较吃力,起码不能面面俱到。多数人的反应是,要么退让,要么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
话语的优势是,你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我完全可以不搭理你。与比武交手不同,争议之事,即使你点中了要害,也对我的身体产生不了伤害。只要我有足够强的表达能力,便可以对着第三方,或者众多旁观者,自顾自地表述人们想听的观点。最后能够自圆其说,就会得到大家的点头认同。
我说过不止一次,围观者不是陪审团,懒于作理性思考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的思维,就像一头笨牛,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巧辩,一直是我的强项。对有些人而言,这也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特点。
二十年前的旧事,事关少林&武当的声誉,后面那帮光头和道士都爱听。八卦心态,他们可能比常人还要强烈一些。毕竟一辈子大多数时间住在寺庙或道观,就像活在枯井里,声色之娱基本没有,别人随便讲一点家长里短,鸡鸣狗盗,他们听起来也会津津有味。何况是有关自身的阴暗历史。
结论是,人不能活得太枯燥,否则,要么变态,要么变坏。
我们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上,有两个重量级人物之死,至今真相未明。一个是少林寺前任方丈海亮和尚,另一个是武当掌门万明道长。关于后一个,事情看上去更为隐秘,无声无息,江湖上几乎没有相关的传说。大概多数人认同了暴病身亡的官方说法,但与少林寺的这场事件联系起来,会让人隐约觉得,此事同样非比寻常。
我要做的,就是先让两人之死关联起来。
少林前任方丈之死,确定人为所杀,但死于谁之手,其实二十年来一直存在争议。官方说法是,梦碎大师——也就是现在的南宫玄,为了方丈之位而谋杀了师父。但这个结论明显不能服众。少林弟子里,对此存疑的,估计也不在少数。但这些弟子,与江湖上事不关己的闲人一个级别,并不会对事情产生什么根本性的影响。只要有个起码的结论,就足够将争议或疑问平息下去。或者说,无论什么结论,都能把这部分人的惰性调动起来,懒于思考,从而事情不了了之。
只有一个人无法糊弄。此人就是李开心。他不但身份特殊,武功和智慧也高人一等。
李开心二十年来对真相的苦苦追寻,大概令当年涉事的正反双方都颇为头疼。后来少林&武当为了掩盖最初的谎言,而撒下了一个接一个的谎言,除了南宫玄的处心积虑,李开心的苦苦追寻,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少林&武当的大佬们,可以不顾江湖观众的看法,却不能忽视李开心的作为。杀了他灭口,很难;拉拢他消停,更难。谎言,就是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最后的办法。
对于海亮之死,不管是否存疑,综合起来结论只有两个:要么死于梦碎之手;要么是梦遗所杀。包括李开心在内,大概二十年来,也只能在这两个结论上摇摆不定,一直无法确认。
没有人提出第三个结论。现在,我提出来了。
我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说,少林寺前任方丈海亮,是南宫玄和梦遗大师一起杀死的。
对在场所有人而言,这是个荒诞不经的结论。我话音刚落,全场静默了那么一瞬间,接着便爆发了一阵骚动。有人窃笑,有人骂娘,更多的人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梦遗大师依旧一副苦瓜相,这是他的招牌表情。他露出这副模样的好处是,没人看得出他心中的喜怒哀乐。所谓喜怒不形于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江湖上有些高人,连表情都具备异于常人的天赋,你想对镜练习,天长日久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效果。
南宫玄一脸不屑,嘴角挂着冷笑。这表明他不接受这个结论,却也不打算再跟我辩论。自视甚高而又一意孤行的人,大多如此。
李开心是全场最冷静的人。他不言不动,眼神看起来散乱无章,事实上,他在观察几个重量级人物的具体表现。包括我的下一步动作和语言。他内心烦扰了二十年,最后的时刻却保持了绝对的冷静,至少表明了他对我的绝对信任。
他知道我还有很多话要说。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对他是有用的。
最出格的是无厘道长,那一身仙风道骨荡然无存,他居然在人前哈哈大笑。而且还是仰天大笑。我听得出他笑声里的鄙夷,还有一丝愤怒,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最先说话的也是他。其实此时此刻,最不应该说话的,就是他,因为最起码的,我所说的结论,目前还与他无关。
无厘道长笑完之后说:“小子,故作惊人之语,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听不出来?其实你胡说八道这么久,只不过哗众取宠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我讥道:“道长,我说了这么久,还没你的戏份,是不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别急,马上就到你了,你得知道,正因为有了这个惊人之语,才有你的戏份。”
无厘道长再次冷哼一声,俨然表示不屑与我作口舌之争。周围的骚动依旧继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
接着说话的是李开心。他主导了整个场面,还需要引导话题的走向。他不能让我废话连篇离题太远。
李开心的话简单直接:“王兄弟,解释一下你的结论。简洁一点。”
我当然得解释一下,否则,旁边这帮家伙的目光,会越来越鄙夷不屑。对于他们一时无法理解的事情,除了不认同,还会把你当傻瓜。
但是,惊人之语,通常解释起来也会比较费劲的。成功吸引别人的目光,至少需要付出大量口水的代价。
我缓缓地对李开心:“这要从盒子里的那封信说起。”
全场瞬间又静默下来。
李开心这次没再接话。他看过那封古怪的信。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要把说话的机会让给我。除了要全神贯注防范无厘道长,还因为,他相信我的解释通常能够自圆其说。证据不足而能自圆其说,在场的人,大概只有我做得到。当然了,自圆其说,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感觉,别人口中,大骂胡说八道的也不在少数。
但我不在乎。被人严词驳斥而不在乎的,也只有我做得到。
一句话,我不适合做教主或帮主,却是个最适合对事情进行解说推理的人。
虽然口中干舌燥,但我还是得意洋洋地说了下去:“江湖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万方成制造的那个神奇盒子里,装的是有关聚鹰帮的金库及军队的秘密。其实,那是一个谎言造成的结果,谎言的源头,来自少林&武当内部。恰好我在机缘巧合之下,不仅拿到了盒子,而且得到了开启盒子之法。我可以告诉大家,那里面只有几张纸,内容跟聚鹰帮无关,而仅仅是一封信。”
除了那几个当事人,南宫玄,梦遗大师,无厘道长,以及李开心,其他的围观者全都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我说什么,却又忘了发问或反驳。
我续说:“李大侠,你跟归无情也见过那封信。从信里的抬头和署名看,是武当前任掌门,写给少林前任方丈的手笔。然而,从信里的内容分析,以及后面的事情发展来看,写信者应该不是武当掌门,而是另有其人。”
这时发问的是南宫玄,他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是另有其人?”
问出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他自己对盒子里的内容知之甚详。
我答:“我曾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将此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七八遍,客观地说,它一度引导或者说误导了我的思维,但冷静下来之后,我就发现,信里的内容虽然言之凿凿,实际上就像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陈述事情,没有提出哪怕一点点证据,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要反过来说它是处心积虑的毁谤,丝毫不过分。堂堂武当掌门万明道长,给少林方丈写信,怎么会用语如此轻率?这不符合他的身份和性格。”
南宫玄轻蔑地哼了一声:“小子,万明道长死了二十年,你根本没见过他,怎么知道那封信与其个性和身份不符?”
我笑道:“事到如今,你就别嘴硬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封信的作者就是你——当年的少林高僧梦碎大师。更准确一点说,信里的内容出自你口,万明道长的笔迹,则是你找书法高手模仿的。”
南宫玄收起了轻蔑表情,笑了笑道:“可惜的是,你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我叹道:“事隔二十年,我确实没办法证明。当年执笔的书法高手,即便没被你杀掉灭口,很可能也没活到今天。我只能从后来发生的事情进行推断。”
顿了顿,没人接话。周围的少林&武当徒众,依旧是目瞪口呆。
我续道:“根据信末所署的日期,在此信完成后不到一个月,少林寺的那场惊天变故就发生了。时间上如此巧合,并非偶然,而是有重大关联。事实上,应该说,少林寺的方丈之位争夺战,就是那封信引发的。只不过,争战的声势和结局,都在你梦碎大师的意料之外。所以,最终,你成了这场争战的彻底失败者。”
南宫玄长长叹了口气,没再接话。
这时,少林&武当的人群里,终于有几个家伙沉不住气了。先是七嘴八舌,听不清想表达什么,最后有一个翁声翁气的嗓门,将声线提高了八度,喊道:
“臭小子,你说了半天都在兜兜转转,并没提到那封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怎么可能引起少林寺的变故?”
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立即有几个弟子随声附和道:“对呀,那封里写的是什么?”
我笑着向人群道:“信里涉及你们少林&武当两派掌门的阴暗历史,如果你不幸知道了,两位高手会杀了你灭口,就像昨天追杀我一样。我之所以没说,是在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切,一群不知好歹的蠢货。”
只有少几个人不服,骂骂咧咧:“臭小子信口雌黄。”
多数人不再插言,似乎偏向于相信我的话。当然,稍微聪明的稳重弟子也知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最终还是会将那些阴暗的秘密公开,所以,保持耐心,才能跟得上思路。
周围稍微安静之后,南宫玄出言讥道:“小子,推理不通啊,既然信里面所说的内容无凭无据,子虚乌有,怎么可能引发少林寺的惊天变故?”
我说:“没什么不通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并不表示没有真实发生过。你南宫玄也不是傻瓜,那封信所提到的事,你故意不给出证据,故意让人半信半疑。”
南宫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为什么我要故意如此?”
看其表情,听其语气,他已承认此信是出自他手——不对,是出自他口而找人代笔的。
我说:“当年的梦碎大师,看起来生性低调,实际是个极其有野心的人。你在少林寺内部耕耘多年,方丈之位志在必得。当然了,从趋势来看,方丈之位确实有很大可能落入你手,毕竟除前任方丈海亮的属意,少林寺内部的支持者也占大多数。然而,你的那位师兄——梦遗大师,却成为动摇你地位的一块心病。因为此人在江湖上闯荡数十年,名声如日中天,关键是,他突然退出江湖重归少林,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此举志在方丈之位。他在少林寺内部的支持度比你稍逊,但在江湖上的声望,却是你望尘莫及的,关键是,他还有武当派这个强大的外援。他收心回到少林寺,在海亮生前的日子里,一面讨好海亮,一面安抚徒众,不出几年,肯定会超越你,后来居上成为方丈继任人选。所以,你感到了巨大的危机,你恐慌了。”
南宫玄嗤地笑了一声,不像是不屑一顾,也不像是无可奈何,更多的是,对我的猜测,发出不偏不倚的回应。
我接道:“你不能坐等方丈之位失去,所以,你派出心腹弟子,包括少林寺内部的,俗家的,四处活动,你自己估计也没闲着,像撒网一样,各方收集有关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两人的阴私,试图从道德层面击败你的竟争对手。”
南宫玄没反应,静静地听着。
我续说:“我们这个江湖,本质上是个藏污纳诟的地方,每个江湖人物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污点。所以,要找他们的黑暗阴私并不难,几年下来,你肯定收集了不少,大概够写几本书了吧?而且,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不知从什么渠道,找到了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每人一桩阴毒的罪恶,你知道,仅凭这一项罪恶,就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
这一回外围的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无厘道长脸上阴晴不定,梦遗大师则闭着眼睛,假装入定打坐。李开心目无表情,严阵以待。南宫玄嘴角挂着笑,依旧静静地听着。
所有人都成了听众,我只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然后,你把这两桩罪恶,找人写成一封信,以万明道长的名义,寄给了少林方丈海亮和尚。信里面,你又故意不提证据,只述经过,让人觉得是胡编乱造,却又不像是空穴来风。你的目的是,海亮会在半信半疑之下,将梦遗大师逐出少林寺。如此,梦遗对你的方丈之位没有威胁,而江湖名声又不坠,至于武当派,更不会有什么影响。”
南宫玄想说话,但这回我没给他机会。
我紧接着说:“但梦遗大师并非常人可比,他早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算计他,所以时刻提防着,他很可能早就纠合了武当派的无厘道长,随时准备动用武力解决问题。所以,有一天晚上,海亮把梦遗大师找去,出示那封内容看起来子虚乌有的信,梦遗大师心慌意乱,深藏的罪恶感,再加上恼羞成怒,猝然出手杀掉了海亮和尚,然后立马召集自己的亲信,宣称方丈死于梦碎之手,大家齐心一力清理门户。于是,事情超出了你梦碎大师的控制范围,睡梦中醒来仓促应战,最终重伤逃出少林寺,算是你命大。”
我最后以极快的语速下结论:
“海亮方丈本来能够安享天年,但因为一封古怪的信,而引发了一场意外击杀。所以,海亮之死,梦遗大师是首恶,梦碎大师是帮凶。你们两个人都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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