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说完这个貌似惊人的结论，空中立即会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以归无情的个性，他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或许不敢立即出手杀我，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更强、也更令人猜不透的高手李开心，但是，他肯定会全神戒备，试图逃跑或者藏身。无论是什么轻微反应，至少会让气氛瞬间剑弩拔张。

　　然而什么都没有。我就像一拳击在一堆棉花上，没有反击，没有抵抗，反而自己因为用力过度，险些失去平衡；那只出击的手，差点就要脱离身体，远远地飞出去。

　　这种感觉让我有点无所适从。真正的打斗中，一招击空，手脚或兵器还可以即刻收回，然后重新发招；而话语从嘴里说出去，却是无法回收的，要改变方向，只能费更大的劲说更多的话，还未必有合理的效果。

　　从这里也可看出，在江湖上要纯靠语言解决问题，是相当困难的。我们这个世界暴力悲剧层出不穷，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语言的软弱无力，或者言不及义。

　　此时我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李开心在我右前方的角落里，归无情在我左边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从说话声我无法判断他具体离我有多远。黑暗掩饰了我的窘态，也让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无法想象，此时归无情到底是一脸木然，还是满眼嘲讽。

　　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安静得出奇。也许是重伤后感觉麻木，我甚至听不到归无情和李开主两人的呼吸。窗外原本微弱的星光，似乎变得更微弱了，又不像是伸手不见五指，而是暗得有点可怕。这点又可能是我过度麻木之后的错觉，因为这么细微的差别，平常根本无法区分。

　　少林&武当的人众，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叶欣不知怎么样了。她可能也在担心我，在她看来，我也同样是生死不明。那么，她现在就忍受着身心两重折磨。不对，是三重煎熬，因为她同时还要面对那群面目可憎的和尚道士。想到这里，我心中又多了一层苦涩。

　　若不是因为我，她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一个小女孩，也根本不可能跟这些江湖破事有任何牵连。

　　在安静的黑暗环境中，时间无法计量，也无法准确地感知，所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归无情说话。不像是受冤屈之后的辩解，也不像是认罪或认错，语气模棱两可，而且平稳淡然，既没有怨气也没有怒气。似乎只不过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归无情：“你这话仅仅是个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我说：“既有这个猜测，就说明你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你一切都隐藏得很好，但并非那么天衣无缝。”

　　归无情：“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事情是天衣无缝的。你不过是对我缺乏了解，把自己看不到、或想不通的那一面无限放大，然后不可避免地产生疑心。”

　　我说：“别为自己找一些玄虚的理由了。对你产生疑心的，也不只我一个。”

　　归无情：“还有谁？”

　　我说：“你的前帮主上官飞鹰。”

　　归无情：“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他死了，死前只有你一个人在场，而且接任帮主之位，你现在说什么都行。”

　　我说：“你这么善于隐藏，本不该对别人的疑心这么麻木的。”

　　归无情：“上官帮主亲口对你说怀疑我？”

　　我说：“不用他亲口告诉我，我猜出来的。你放心吧，他没有明确要求我清除内奸。”

　　归无情：“又是猜测。你的猜测之词太多了。”

　　我说：“左右无事，闷着也是闷着，不如我们来理一理这档子破事。就从那个神奇的盒子说起。上官飞鹰两年前冒险从少林寺取走盒子，是因为他相信那里面真有所谓的聚鹰帮机密。我刚才白天的时候，跟少林&武当的人分析过，上官飞鹰拿到盒子后，就发现是个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敏感了。经过此事，他应该对聚鹰帮的基业，进行过一番深入的评估，发现聚鹰帮的核心机密，确实存在泄露的可能，即便过去和现在还没发生，将来也是免不了的。所以，他这两年里，一面注视着江湖事态的发现，一面监视着聚鹰帮内部的动静。”

　　这一回归无情没说话。李开心站在黑暗中也没说话。

　　他们不插话，我又不想冷场，只能自顾自地续说：“两年以后，聚鹰帮的河南金库被劫，守卫被杀。让上官飞鹰的担心变成了事实，在他看来，这个事实发生的源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江湖上还有另外一个真盒子，那里面真的藏着聚鹰帮很多机密；第二是，盒子虽然不存在，但有人得到了金库的机密信息。其实从根本上说，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并在一起：聚鹰帮出了内奸。因为不管机密是保存在盒子里，还是以别的方式临时输送，首先一点是：必须从聚鹰帮内部获取。”

　　我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在几天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真正的神奇盒子，并且靠着万方成的帮助打开了它。于是推翻了上官飞鹰对于源头猜测中的第一种可能性：盒子确实存在，可是里面的机密与聚鹰帮无关。也就是说，神奇盒子其实是另外一个故事。但是，这个结果，并不能改变聚鹰帮的命运，因为内奸依然客观存在：两个多月前聚鹰聚河南金库被劫事件，就是外人与内奸合作的结果。”

　　他们两人仍然在黑暗中静静地听，屏住了呼吸。

　　我继续：“顺便说一句，盒子与聚鹰帮无关，但与少林&武当关系重大，也与李大侠有重要牵连。只不过这些事我尚未完全理清，所以李大侠你先别急着问我，暂且放一放，先让我说完有关聚鹰帮的事。”

　　李开心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但并未接话。归无情发出了一点声响，似乎是身体换了个姿势，我并未感觉出他有攻击的苗头。

　　我刻意申明，要将盒子与少林&武当的事先搁在一边，却又卖关子说这些事牵扯上了李开心，有点吊他胃口的意思，以使得他在好奇心驱使下，为了等待我的故事而全力守护我，不至于被归无情猝然出手杀我，或者打断我的话。当然，这种小伎俩，是瞒不过李开心这个老江湖的，但经过刚才与少林&武当的冲突，他不能完全无视我心中的秘密。我越是搁在一边不说，他就越不能让我死掉。

　　我嗓子像在冒烟，那是因为有大半天没喝水，但我仍强撑着说下去：

　　“两年的明察暗访，上官飞鹰仍未找出谁会出卖帮中的机密，这估计让他非常痛苦。但是，他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在河南金库被劫之后，他已将帮中内奸嫌疑人身份，缩小到了一个很小的范围里。恰好在此时，那个让他担惊受怕的神奇盒子，流向了秀水镇。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因为秀水镇有聚鹰帮更重要的机密，不但暗藏金钱，还涉及权力。”

　　“从现有的种种迹象看来，那个真正的盒子流入秀水镇，应该说是个巧合，巧合点就在于，此处隐居着一个人——盒子的制造者万方成，天下只有他能轻而易举地打开那个盒子。拥有盒子的人，之所以要把它带往秀水镇，就是想找万方成揭开合子里的秘密。于是，上官飞鹰不远千里来到秀水镇，试图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在这一点上，他犯了个错误，原因是他并不知道真盒子里的秘密，其实完全与聚鹰帮无关。但他另一件事做得非常精明：他并未调动更多的主力，只选了六个人跟着一起来到秀水镇。”

　　“在外人看来，上官飞鹰挑选出来跟他一起远赴秀水镇的六个人，毫无疑问是他的亲信。其实并不然。上官飞鹰天下奇才，做事一向深谋远虑，他要远离聚鹰帮去外地办事，绝不可能将所有的亲信都带在身边，因为那样做，无异于将帮中的核心权力拱手让人，所以，情形应该是反过来，他会把所有的亲信都预先安插在聚鹰帮的权力中心，既防外敌，也防内变，然后他才能安心的去处理外面的事情。那么，跟在他身边的六个又是什么人？换句话说，他是以什么理由挑选的这六个人呢？”

　　“答案很简单。这六个其实是他最不信任的人。更进一步说，他一直怀疑的内奸，就在这六个人里面。只不过因为证据不足，他还不能肯定是哪一个或哪几个。干脆把六个人全带在身边，一方面消除了聚鹰帮权力中心的内部隐患，另一方面就是继续监视与观察，通过此行的各种言语或动作细节，找出真正的内奸，一举清除。现在我们也知道了，这六个人的身份，一个是你归无情，另外五个就是平常与上官飞鹰接触最多的五大护卫——实际是帮他跑腿的人，职位不高，但因为在权力中心来去自如，最容易获得和出卖机密。”

　　归无情仍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身体姿势都没改变，因为我没听到声响。他表现如此冷静，倒让我心里有点发虚。毕竟这一番言论，多是推理、猜测和想象，目的也不是要坐实其罪名，而仅仅是为了试探。只要他有所反应或进行激烈的反驳，我就会从中得到或者说形成更为准确的答案。

　　归无情不上当，难道我所有的感觉都是错觉？

　　我咽了口唾沫，勉强保持原有的声调，继续说下去：“客观地说，你归无情在上官飞鹰的心中，是最不像内奸的一个，六个人里，他对你的怀疑应该是最小的。很可能跟你平常对他的忠心表现有莫大关系。悲剧的是，上官飞鹰临死之前，还是没有确认真正的内奸身份，他只好把那五个护卫全部击杀。表面上看，是那五个人在万方客栈的地下室里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实际上，那是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在作祟。天下枭雄的心理，大致如此。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莫让天下人负我’。”

　　“虽然你归无情最不像内奸，但上官飞鹰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内奸。所以，在杀掉五个护卫之后，仍然对你进行了一场最后的考验。”

　　归无情终于按奈不住说话了：“那是什么考验？”

　　一旦提问，说明他内心没那么坚定不移，至少有松懈的迹象。我费劲半猜测半瞎编了这么多话，终于得到了一点点回应，信心这时才开始建立起来，接着说下去的底气也逐渐充足。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就是让你杀出少林&武当的重围，把我找去。”

　　归无情：“为什么这是一个考验？”

　　我说：“此时上官飞鹰身受重伤，命不长久，经不起时间的折腾，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处理身后事。整个聚鹰帮上下，除他之外，就数你归无情的武功最好，心思绵密，性情沉稳，恰好此刻又在他身边，如果他对你有足够的信任，那么，你自然就成为他的继任者人选。所有后事托付于你，聚鹰帮的根基不会有任何动摇。完全没必要舍近求远，去找一个与聚鹰帮毫不相干的傻小子。”

　　归无情不由自主地叹道：“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找你去做帮主。可是，他让我去找你，又怎么考验我呢？”

　　我有点洋洋得意：“当今江湖，大致三分天下，聚鹰帮内奸的真正服务对象，只有两个，一是少林&武当，二是诸神教。在你是内奸的前提下，如果主子是少林&武当，那么你杀出少林&武当的重围就不会费很大的劲，无论这场戏演得多么逼真，临死前的上官飞鹰还是看得出来的，况且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老江湖李开心。当然了，后来你的表现消除了你为少林&武当服务的可能性。另外一种可能性，则你的真正身份是诸神教的人，果真如此，你在杀出少林&武当的重围之后，第一时间会想办法联络诸神教，找人把上官飞鹰救出重围，再设法从他嘴里探知秀水镇上秘密金库的位置及开启之法，因为你知道，那里面除了黄金，还有军队令牌。果真如此，凭上官飞鹰的智慧，同样可以看出来或推断出来，那么，他也想好了对付你的终极办法。”

　　归无情：“什么办法？”

　　我说：“金库里机关重重，他会让你在里面死无葬身之地。”

　　归无情顿了顿，似乎受了惊，接着才问道：“还有一点没法解释，假如我不是内奸，杀出去又没有及时找到你，即便不死，也很难再次杀进来回到他身边了，而他又濒临死亡，那么其身后事岂不是没法处理？上官帮主不可能死前留下这么一个空白吧？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我说：“不会留空白。他早想好了后路。假如你没找到我，而又回不来，他会把后事托付给当时在场的阿红和李大侠。有一个秘密你不知道，但他死前告诉了我：阿红是他的亲生女儿。”

　　归无情：“幸好我把你找到了，而你也及时赶到了他的身边。按理说，恰好可以消除我的嫌疑，可你反而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个内奸？”

　　我叹了口气：“没错，你及时把我找到，而我也及时到达上官飞鹰身边，让他略为惊讶，对你的内奸身份仍然半信半疑。直到死去，他也没法确认你究竟是不是内奸。只不过，我的到来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顺手推舟，真把帮主之位传给了我。可是，也正因为你及时找到了我，我才能确定你的内奸身份。”

　　归无情：“为什么？”

　　我说：“因为在那一段时间，我刚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离开诸神教，估计除了教内极其重要的人物之外，没人知道我具体身处何方。而你却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准确无误地找到我，当时我在远处观察过你跑来的路线，没有任何偏差和犹疑，这只能说明，你是诸神教内部的那几个重要人物之一。或者说，你及时从诸神教内部获知了我的具体位置信息。”

　　我停顿一下，加强了语气说：“所以，你就是那个内奸。而且，你是受冒牌教主南宫玄的指使，来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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