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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以前都是吃革的吗?”

   “当然。”

   “你吃过吗?”

   “我哪有口福,我要是吃过,我就不会老得这么快了。我也是听大人说的,那时候我还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懂,一天只晓得吊在妈妈的眯眯上,我一直吊到七岁——你们不要笑,难道你们没有吊过妈妈的眯眯,除非你们是鸡生的鸭生的,鸡和鸭都没长眯眯,想吊也吊不成。”

   “后面为什么又不吃了呢?”

   “说来话长。”

   “有好长?”

   “像溪里的水那么长,像天上的云那么长。”

   “说吧,越长越好。”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最好不要讲给女人听,听了你晚上想叫她给你倒碗水喝她都不敢站起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都会害怕得发抖。有一次她给我打洗脸水,看见盆子里有鬼,披头散发,盆子失手掉在地上,落了一大块搪瓷。我重新舀上水,把我也吓了一跳,是个男鬼,再一看,哈哈哈哈,这不是我吗?”

   “你要讲鬼吗?”

   “不,我今晚上讲的是我们吃草的老祖宗,我们的老祖宗不是鬼,是人!”

   “他们死了不是也变成鬼了吗?”

   “没有,他们没有变成鬼,他们到天上去了。七月七的晚上开天门,地上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神仙,天上的街市,玉砌的石阶,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可以看见已故的亲人,他们像在地上一样,有挑水的、舂碓的、赶马的扯、闲谈的,不同的是所有物件都没有重量,扛在肩上跟扛棉花似的,脚下轻轻一动,便能滑出很远,不像在地上千活那么费力。”

   “可我爹说他们藏在柱子里面,那天我爹在堂屋钉钉子,在柱头拍了三巴掌,说:‘老祖宗,请你让一让,我要钉颗钉子’。”

   “是呀,他们有时也藏在柱子里面。那是因为他们想我们了,回来看看。他们太轻了,必须附在什么东西上,否则就被风吹跑了。”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有什么好看的,想起就叫人害怕。”

   “嘘,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长甩甩紧张地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房子,就像老祖宗也在不安地盯着他。长甩甩很会制造气氛,平时讲故事,别人都没激动,他先激动起来。讲到好笑的地方也是如此,好笑的事还没讲出来,他忍不住先哈哈大笑一番。别人哈哈大笑,他反倒不笑了。有时候他被感动得流泪,便摆着手说:“不讲了,不讲了,讲不下去了。”

   “好了,我不啰唆了。反正是很多年以前吧,冉姓坝那时候别的都不长,就长草。这种草别说我没见过,就是我老祖祖的老祖祖都没见过。这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草。像现在的稻子一样高,满山遍野都是,整整齐齐,那个绿啊,好像它们全是从翠玉里面长出来的。那时候,先人都不种庄稼,也不养猪养牛养马。他们饿了就吃山坡上的革,渴了就挤草汁来喝,累了就在草上睡觉。他们穿的衣服是用草编的,他们住的房子是用草搭的——没有木料,但他们的房子建得比现在的砖房还高大。他们在黄泥中加上草屑,用这种泥垒成墙,然后堆上千草,用火一烧,墙就变硬了。一次虽然只能垒两尺高——黄泥是湿的,垒高了会塌。但只要把泥巴烧干,又可以在上面垒,想垒多高就垒多高。不过同时还要准备很多草绳,一边往上垒一边把房子缠起来,给房子穿上衣服,这样就更加牢固了。这种房子不但冬暖夏凉,还防潮。哪像现在这些房子,一到春天就起潮。我最怕过春天,一到春天骨头就发霉,脚杆棒棒不过弯,直杠杠的,走起路来关节咕嗄咕嗄响,像在推大磨。”

   “先人们不修房子,也不打草绳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很多的。老人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摆龙门阵,一边晒太阳。年轻的呢,就去山坡上对歌,要唱得互相都觉得入耳,才走到一起相见。这时男的要送一根草,女的若是有意,就会把这根草吃掉,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像猫一样藏在草丛里,结为夫妻。又过了一年,他们就会抱着娃娃回来,请村里的老人取名字。”

   “我们的先人吃了那样的草,全都长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标致,可以说,现在的冉姓坝,几十年也出不了那么标致的人。他们的牙齿像星宿石一样又光又亮,皮肤呢,哪怕是两三百岁的人,也像刚生下来不久的娃儿一样,粉嘟嘟的,又嫩又柔软。这是因为他们每活四十九年,就要钻到大扁桶里,在里面呆七七四十九天,像蛇一样蜕掉老皮,再出来的时候,就完全和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样了。他们一共要蜕七回,才会慢慢老去。因为他们光吃草,不吃别的,他们身上的血管全都是绿的。我们现在的血管只有一半是绿的,是因为从先人们那里遗传下来后慢慢退化了。再过若干年,也许人的身上就再也见不到这种血管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阿,想起我就伤心。”

   有人小声叽咕:“那是动脉和静脉,各是各的。”长甩甩没听见,继续感叹:“伤心也没有用,我晓得你们和我一样,都希望自己早生几百年,好过先人那样的生活,可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看见过溪沟里的水流走后倒回来过吗?没有。水不能倒流。时间是水变的,也不能倒流。不管什么东西,即使你自己身上长出的一根毛发,一旦离开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上。”

   一只黑色的大甲壳虫突然从暗处飞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弹着腿,换在平时,定会有只脚踏上去,把它碾成肉浆。可今晚上全都仁慈起来,看着它笨拙地翻过身,从容地飞走。任何一个愚蠢的举动都会让长甩甩岔开话题,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不要嫌我啰唆,做法事都有个起头刹果,中间是过场,我前面讲的是起头,下面要讲过场了。不过我的嘴巴已经干了,所以我要先烧一杆烟。烧烟的口诀你们知道吗?一要裹得松;二要咂得凶;三要烧明火;四要烟杆通。”

   长甩甩说着,有几分得意,就像这顺口溜真有什么高明之处。在我们看来,与故事无关的都是废话。这个废话连篇的老头总是本末倒置,以为俏皮话才能代表他的智慧。他年轻的时候爱和老婆吵架,他老婆说他把她娶进门后就忘了她娘,忘了她爹。长甩甩说:“放你的渣渣屁,哪年杀年猪不是给你爹娘准备了块长甩甩的保肋肉,你说,你摸到你的第一匹肋巴骨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两口子找村长评理,他说:“村长你说,你对着雷天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从此以后长甩甩就成了他的姓名。可人们喊他的时候,却总是意味深长地另有所指,意思是下面那玩意长甩甩的。他很喜欢别人在意他,他甚至爱用贬低自己来获得别人的关注。听人喊他长甩甩,他便故意做出一副曾经饱经风霜的样子:“人老了,背驼了,身体缩了,只有那玩意没缩,真的是个长甩甩了。”

   呼噜呼噜描了一阵烟,从嘴上取开烟杆,同时扯出一根白亮亮的银丝,像牵了一根广播线。这根广播线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晶莹剔透,让人悬心,怕它断。广播线一断,他终于开始了:“我晓得你们等不及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还得从头一二的来嘛。你们知道叶子烟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男人都要吃烟?今天我不告诉你们。”

   “我们的先人过着那样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平静静的,可有一天,平静不下来了。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落花屯,是不是现在那个落花屯已经说不清楚了。落花屯的人见我们的先人过得那么幸福,也想在他们那里种上这种草,也想像我们的先人一样活着。可我们的先人就是不给他们草种,生死不给,拿钱买不行,拿金银珠宝换也不行。要吃草可以,要吃就在冉姓坝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谁要是想偷偷拔走一棵草,对不起,把命留下来。巡逻的人都挂着雪亮的弯刀,轻轻一抹,你刚感觉到一股冷风,脑袋就掉地上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的先人抠,不讲仁义,而是因为他们也没办法。因为这种草在其他地方虽然可以长,但长出来却不一样,毛糙糙的,除了喂猪喂牛,或者捆成革把当柴烧,人根本没法吃。光是这样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一旦这种草在其他地方长出来,风把草种吹到冉姓坝,冉姓坝的草就会变质,变成那种只能给猪、牛、羊、马吃的草。这样一来冉姓坝的人就会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再也不能吃草了,也不能悠哉游哉地生活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落花屯的人就是不听。先人们嘴说干了,干得嘴皮都起潦泡了,潦泡又亮又圆,像小灯笼一样挂在先人们的嘴上,风一吹,这些小灯笼互相擦得吱嘎吱嘎响,痛得先人们咝咝叫,眼泪像炒豆一样滚到地上。他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可落花屯的人就是不信。他们说:“你们冉姓坝的人是人,我们落花屯的人也是人,我们都是妈生的,不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老天爷不可能叫我们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混账话,简直是混账透顶!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何况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哪能一样?落花屯的人不管,不和我们讲道理,只要草种。”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们派人来偷。那真是各种手段都使用过,他们把草种藏在鞋里面,藏在衣缝里面,藏在头发里面,甚至藏在耳朵里面。最聪明的是装成过路人,向先人们要草吃,先人们把最好的草给他们,他们一边吃一边悄悄用舌头把草种顶到腮帮里储藏起来。那时候我们的先人都很高大,一般个头也有一丈二高,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只齐他们裤裆一样高的人。再说给别人东西吃,哪好意思盯住人家的嘴看。还劝他们多吃,能吃尽管吃,不要不好意思。这些小偷暗中好不高兴,他们的腮帮子被顶得圆鼓鼓的,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鼠的肚子。为了避免草种掉下来,一路上他们都不敢说话,不敢笑,更不敢打喷嚏。他们急匆匆地赶到家,便立即把草种吐在其他人筛好的细土里。为了草快点长起来,他们专门用童子尿当肥料。真是难为了他们!可小偷手段再高明,能拿回去的种子也非常有限。加上他们种出来的草根本没办法吃,所以对冉姓坝还谈不上什么影响。可他们还不死心,以为种不出冉姓坝那样的草是没弄到好种子。人啦,只要眼睛盯上了别人的东西,心里就会长出刀枪,就会长出杀人的胆量!”

   长甩甩长叹一声,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用黑洞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夜色的深处有个幽灵正向他走来。他磕了一下烟斗,并不怕那个幽灵。他这辈子除了怕人,别的什么都没怕过。他赤手空拳打死过野猪,还仅用一支梭镖桶死过水桶粗的蟒蛇。但他有一次到香溪街上去打酒,发现酒里掺了水,和卖酒的婆娘在大街上吵起来,吵架他不是对手,他才骂两句,那个婆娘已经把他骂了个落花流水。他想给那恶婆娘两耳光,可那婆娘突然脱下裤子,啪啪啪地拍着屁股,说你来呀你来呀。吓得他落荒而逃,好几年不敢到镇上去,想喝酒也只有求孙子去帮他打。

   “落花屯的人要作恶了。”长甩甩说。

   “他们准备了好几十桶桐油,用来抹胸脯和肚皮,抹了在火上烤干,干了又抹,不厌其烦地抹,抹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的胸脯和肚子就成了铁胸铁肚了,箭射不进去,刀也砍不进去。他们知道硬拼打不过冉姓坝的人,因为他们是吃粮食的,冉姓坝的人是吃草的,冉姓坝的人一根指头都有他们手臂粗。如果对打,那就跟打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身上裹再多的桐油也没用,只不过是用劲拍的时候声音响一点,吓吓人而已。除了抹洞油,他们的头领还学了一套咒语,说是只要一念这套咒语,就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落花屯人是半夜攻进村子的。他们身背毒箭,追赶着平时驯养好的几百只老虎。冉始坝人吃百草,什么毒也不怕。他们的毒箭是驱赶老虎用的。老虎不听话,他们就用这种箭射它,死又死不了,痛得它们在地上打滚,像牛一样哞哞叫。他们驯养的老虎全都被这种箭射过,它们只要听见毒箭在箭鞘里哗啦哗啦响,就会没命地往前跑。”

   “冉姓坝那天晚上守夜的人是一个瘸子,他一瘸一瘸地赶到村子里,那些老虎已经跑到村口了——和我们现在的人比起来,他当时还算是快的,可情况那么紧急,他的速度的确又太慢太慢了。落花屯人分成两队,一队撸草种,一队故意哗哗地摇箭筒。他们还不要脸地大声喊:冉姓坝的人听着,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们,我们只想要一点点草种,只要你们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等我们把草种撸够了,我们就会把老虎赶回去。”

   “你们说怎么办?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不出来要得个铲铲,等他们把草种拿去种出来,冉姓坝就会变成遍地荒草了!简直是要断我们的根本。

   “先人们自然也不怕什么老虎,太老先人一声令下,全村人都出动了。但因为他们全都人高马大,老虎从没有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想打死老虎。他们像抱猫一样,把老虎抱到村后的山坡上去放掉。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不管住它们的嘴是不行的。他们一手捏住它们的嘴筒子,另一只手把它们夹在胳肢窝下面。据说有一位老祖祖,她当时还是个姑娘,她抱了一只半大虎,觉得小老虎长得太漂亮了,她没把它放到山坡上去,而是把它放在闺房里,准备养着玩。”

   讲到这里,长甩甩的老婆站在门口大声喊起来:“老不死的,还不回来挺瞌睡呀?”长甩甩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来了,马上就来。”他很得意地小声说:“她呀,胆子像针鼻子一样小,我不在家她就睡不着。”但他并没有动身,而是接着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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