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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曼跟着母亲嫁到上海安福路之后,弄堂里的女人们不知道这个又瘦又小的六岁女孩叫小曼,都叫她“拖油瓶”。在里弄里择菜剥豆的她们看着何厅长的轿车开到弄堂口,车里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和四五个箱子,箱子都下完后,大家以为嫁妆就这些了,女人却又探身到车里,拽下一个小人儿来。何厅长娶亲,一条弄堂都是知道的,但女方还带了件活嫁妆来,大家就为厅长抱屈,认为厅长不大合算了。人们不知道的是何厅长在太行山老区还有个家,大军解放了上海之后,他又给自己成了个家,娶了个上海入伍的看护。女看护跟他参加了抗美援朝,已经怀孕的她牺牲在朝鲜土地上。何厅长那天同时失去了新媳妇和儿子,也失去了还没有过热的新生活。战争尾声中他负了伤,得到转业机会,他坚决转业上海。他那个还没有处熟的新媳妇,就是他在战上海时娶进门的。找一个上海女人对于何厅长,含有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夺回的意义。何厅长随着大军征服上海之后,渐渐感到这征服并没有落实,娶上海女人是他持久永恒地征服上海,是把征服落到实处。用我们当下的话来说,打下上海这座城只是取得了硬件,而把上海女人娶到家里才是掌握软件。可是等他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上海姑娘跟解放大军的婚恋大联欢已经散会,上海姑娘从最初的崇拜热昏中醒过来。他当上了建筑厅厅长之后,暗中指定人事处长做媒人,先把本单位的单身女人梳理一遍。两年过去,媒人在女制图员,女统计员,女土木专家那里都软软地碰了壁。上海姑娘们对一个三十多岁,一婚再婚,呼出大葱味儿的老革命没有感觉,也看不出合算来。厅长几年鳏居,家不成家,年纪长上来,头发少下去,于是厅长跟媒人更改了指示,黄花闺女拉倒了吧,给他对付个“二锅头”就行,但一定要上海女人。媒人问要先拿小照看不,他摇摇手,上海女人,会丑到哪里去?小曼的母亲就这样给推到了何厅长面前。梳一对大辫子的小曼母亲相貌是超标的,并且那对大辫子给她的年龄也造了个骗局。
那年小曼的母亲二十八岁,弄堂里都说她看着也就二十二岁。在邻居眼里,这对娘儿俩就是大小一对无壳蜗牛,爬进弄堂,爬进何厅长的屋里,在何厅长坚实的硬壳里寄生。
小曼的继父以为自己征服了小曼母亲,不费一枪一弹,征服在战前就完成了。他从未意识到,小曼母亲对于他的征服正是从他拿下她后开始的,从她低声下气进入那套大房子开始的。母亲的低声下气给女儿做了行为和姿态的楷模。母亲都寄人篱下了,拖油瓶更要识相。何家保姆是太行山老区的妇救会员,厅长的远房侄女,一盘水饺端上桌,破了皮儿露了馅儿的饺子,必定堆放在小曼面前。小曼的筷子绕过破的直取好的,保姆的眼睛就会看看厅长,意思是,看看这个拖油瓶,还挺把自己当个人,上你这做大小姐来了!小曼母亲此刻便会动作极大地将露馅饺子分出两份,一份夹到自己碗里,一份夹到女儿碗里。保姆你挑剔不出她什么,人家等级观念森严,自己知道地位在哪里,饺子若有剩的她会吃几个,没剩的她就用饺子汤下面疙瘩。假如小曼为吃烂饺子沉下小脸,母亲会泪汪汪地在她床边坐一会儿,喃喃几句:“要不是为了你有个好环境,我会嫁给他吗?”或者:“勿好忘本哦,没有他你连破饺子都没吃的……”这个“他”是母女俩在私下里对何厅长的尊称。最厉害的是:“你还嫌姆妈不够难,是吧?还要跟他们作对为难我,是吧?!”每说到这一层,小曼就不行了,一把抱住妈妈,嘴巴喉咙被呜咽塞满,但心里都是誓言:我会更懂事的,我绝不会再让妈妈为难的。
小曼的日子在弟弟妹妹出生前还是能过的。弟弟是母亲带她住进何家的第二年年底来的。弟弟是怎么来的小曼似乎都明白。一天夜里她在大睡房门外听见那张大床的弹簧嘎吱了一个小时。一般只要门里一安静,她就马上钻回自己小房间。因为她知道母亲很快会出来,到马桶间去洗。母亲很讲卫生,她卫生了之后,会端盆热水,伺候继父卫生。可是那天夜里,出来的是继父,他在马桶间里卫生完,走到小曼房门外,敲了两下门。她不作声,继父说:“才几岁就干上特务了?偷听偷看的!我跟你妈是两口子,听见啥你跟谁告密去?”
她当时站立的位置跟继父仅隔一扇门。她的哆嗦都传导给门了,因此继父应该看得见七岁的她哆嗦成什么样了。母亲也在门外说话了。母亲声音是柔的:“曼曼呀,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对吧?不会偷听的,对吗?就是去上了一趟马桶,对吧?”
继父火了,“我会听错?我干侦察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这小丫头一天到晚偷听!”
母亲说:“曼曼你出来,告诉他你会偷听吗?”
继父也说:“出来!”
小曼的脊背顶住门,一声不吭。等那两口子的骨缝里都是料峭春寒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们回去很久了,小曼还站在原地,脊背和门扉,不知谁更冰冷。第二天没人提这事,一场高烧救了小曼。母亲跟单位请了假,全职做女儿的看护,一条小毛巾沾了水,在她烧焦的嘴唇上轻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干了,舌尖触上去像舔着了掉渣的酥皮点心。
她的高烧持续七天,什么针剂丹丸都不见疗效。每次睁开眼,都看见母亲的脸。那脸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烧来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浑身冰凉了。母亲紧紧搂住她,母亲少女一样苗条的身体搂得她那么紧,后来小曼知道那时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亲怀里,只是隔着母亲一层肚皮;由于孕育而附着一层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曼的母亲最后一次紧紧抱她。小曼跟母亲这种无间的肌肤之亲在弟弟出生后就将彻底断绝。那个拥抱持续很久,似乎母亲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内,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个新名分,让她重新生长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识相谦卑,去除她当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这个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曼一生都会回味母亲那长达两三个小时的拥抱,她和母亲两具身体拼对得那么天衣无缝。她也让自己成了个放大的胎儿,在母亲体外被孕育着!
继父推开门,母亲不情愿地松开女儿,懒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门口走去。她听见母亲和继父小声地对话。继父问母亲一个礼拜都睡在这里,什么意思。母亲说方便照顾孩子嘛。继父又说,今晚回去睡。母亲不作声。小曼竖着耳朵听母亲和继父一声不响地干架。母亲又开口了,为女儿这场离奇的高烧找原因,说孩子活活给吓病了。那是她很少看见的在继父面前挺直脊梁的母亲。
那之后九个月,弟弟来了。弟弟长到三岁,一半在小曼的背上度过。她爱驮弟弟,因为她爱看她驮弟弟时母亲的微笑。其实,小曼驮弟弟时,继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门,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来小个儿,再驮个胖弟弟更不长个儿了。就那样,小曼把后来作弄她欺负她的弟弟驮大了。弟弟来了之后,妹妹也跟着来了。妹妹简直就是继父的女版和童版,大眉毛大鼻子,个头也大得出奇,粉红脸色就像把继父的皮肤直接抻到她脸上。后来听刻薄邻居说,那叫猪肺脸色。弟弟和妹妹很快显出了北方人种的优势,祖祖辈辈吃高粱小米苞谷的血缘,一旦有了鱼肉蛋奶的辅助,马上被优化。小曼很快驮不动他们了,他们三四岁骨骼先就搭建出未来身高体格的框架。弟弟四岁大听见弄堂里对他这个姐姐的称呼“拖油瓶”。五岁的一天,弟弟宣布,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随即又宣布,从头到脚拖油瓶没有一个不讨厌的地方。小曼对弟弟的宣布不惊讶,某种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觉得自己讨厌。她深知自己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只要厨房没人就拿吃的,动作比贼还快,没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猪油塞进嘴里也好。有时母亲给她夹一块红烧肉,她会马上将它杵到碗底,用米饭盖住,等大家吃完离开,她再把肉挖出来一点点地啃。在人前吃那块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后吃着香,完全放松吃相。保姆说小曼就像她村里的狗,找到一块骨头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别的狗跟它抢,就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往上撒泡尿,谁也不跟它抢的时候再刨出来,笃笃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这一点:当你挖鼻孔挖得正酣畅的时候,自以为处在私密状态,却突然发现拖油瓶在看你,并且已经看了你很久。还有的时候,一个饱嗝上来,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贯通,却发现拖油瓶一道目光过来,黑色闪电一般,让你怀疑她早就在埋伏阻击这个饱嗝。那时弟弟的单词量成语量大大增加,一语道破拖油瓶姐姐“贼眉鼠眼”。弟弟身高赶上小曼那年,小曼偷偷穿了一件母亲的绒线衫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开始了对口相声,弟弟说:“喏,屋里厢做老鼠,外面轧台型!”妹妹说:“老鼠着件红绒线衫,台型轧足!”“老鼠眼睛涂得墨彻黑,穷放光了!”“脚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红绒线衫一穿,老鼠变人了!”“偷得来的吧?姆妈侬阿是有一件红绒线衫?”
母亲说她哪里有红绒线衫,他俩一定记错了。
弟弟立刻冲下楼,冲进亭子间。弟弟妹妹出生后,小曼就换到朝北的亭子间住了。保姆从亭子间搬了家,此刻住露台和三楼之间的六平方米储物室,比较方便她管理露台饲养场,那里养了五只鸡两只鸭。弟弟从亭子间回来空着手,没有搜出成果。
妹妹叫起来:“姆妈,就是那件呀!有条黑领边,两个黑绒球的!”
继父一面看报纸一面吃母亲给他挑出的田螺肉,对着报纸皱皱眉头。
母亲想起来了,说:“哦,那件啊。那件是要送给姐姐穿的。大姐洗坏了,有点小了。”
老区来的保姆被母亲尊称为大姐。大姐一听不干了:“我洗坏啥了?!你那毛衣让虫蛀出好些洞眼子,对着太阳你看看,跟笊篱似的!”
母亲说:“是啊,虫蛀得一塌糊涂。我一直想补补给小曼穿的。”
这话听上去合情理。家里的次货旧货在去废品收购站垃圾箱之前,有个中转站,就是小曼那儿。有次保姆炖鸡汤忘了摘掉鸡嗉子,鸡在挨宰前吃撑了,嗉子里正被消化的米粒儿煮熟,胀破了嗉子。等保姆闻到鸡汤馊味的时候,那些被鸡的胃酸泡过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保姆不知怎样善后,等女主人从越剧团下班回来处理。女主人说,倒了吧。男主人来自革命老区,说,汤倒了,鸡洗一洗还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曼,都说,谁吃啊,恶心还来不及。保姆说,恶心什么?洗洗干净,放点儿酱油,给小曼吃。
所以母亲说要把虫蛀的毛衣给小曼穿,时局暂时太平了。
晚上母亲来到小曼的亭子间,劈头就问:“我的绒线衫呢?”
小曼不作声。
母亲开始翻抽屉,柜子,箱子。这个女儿没几件好东西,多数衣服是母亲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了女儿身上。因此弄堂里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气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错了,本来该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垫肩本该在肩膀,却落在大臂上。母亲一点响动都没有地在小曼屋里抄家,最后毫无斩获。
“我的绒线衫呢?!”
小曼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晓得你喜欢它。等你再长大一点,姆妈会给你穿的。你长大了,那绒线衫姆妈就穿不出了,穿了也要给‘他’讲话了。现在你穿它嫌大的,对不对?”
小曼摇摇头。大是大,不过现在就拿过来,可以确保拥有权。就像她把红烧肉埋进米饭,狗把骨头埋进泥土。
“那件绒线衫我现在还要穿呢!我一共几件绒线衫,你晓得的!”
母亲凶恶起来,脚尖踢踢她的脚。小曼认为面对自己这样一个讨厌人,母亲太客气了。
“你偷我东西,没同你算账,现在你是要活抢,对吧?!”
……
“小死人!小棺材!听到吗?拿出来呀!”母亲上手,食指拇指合拢在她耳朵上。她被母亲从床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样。母亲另一只手在她背上掴了一记。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掴一记她都挣下一部分红毛衣,最后红毛衣就是她挣来的。可是母亲就掴了一记,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亲开始拎着她向亭子间门口走,一面低声说:“你要‘他’请你去谈话吗?”
继父单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厅长请去“谈话”。家里人也最怕“他”请你去谈话。小曼赶紧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红绒线衫。她慢吞吞脱下外套,再撩起绒线衫底边,从下往上脱,疼得也跟蜕皮一样。她的头最后钻出红毛衣,母亲发现女儿哭了。
母亲认为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怎么会正常?现在她却哭了。母亲鼻头眼圈也跟着发红,替拖油瓶女儿擦了擦泪,捋平她因为脱毛衣蓬起的头发,嘴里保证,等她长大一定把它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