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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深秋,办公室中宽大的落地窗开着,习习秋风从外面吹进来,捎进几丝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黄色的衬衣,浅灰的长裤,优雅的气质破体而出。
“这就是你实习了四个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会再努力的。”舒畅紧张得话都说不连贯。
裴迪文一扬眉梢,“你到要让我看到你在哪个地方努力的?你当初进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睿智又体现在哪里?这篇稿子,里面有五个错别字,整体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记者的模式写成的,没有你一点点的个人东西。像你这样的人,报社里一抓一大把。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自已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舒畅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如果你想辞职,我会通知财务部不收你的违约金。”裴迪文手臂一挥,稿件像落花似的飘到了舒畅的脚下。
舒畅不知怎么走出了总编室。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动地说出“我不干了”这样的话,但是不服输的性子让她硬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找出错别字,然后把稿件又重写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撕了再写,一直磨到天亮。这份稿子,她总共写了十二遍。
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总编室。裴迪文正在和几个部长开晨会,秘书告诉他,舒畅来了。他走了出来,会议室的门开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说。
舒畅瞪着他,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点特色。”
裴迪文没再看她,转身进了会议室。当着众位部长的面,甩上门,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眼红红地下了楼,一直忍到洗手间,躲在里面放声大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找不着一丝自信。
偷偷地给杨帆打电话寻找温暖,杨帆叹气:“工作上哪能没委屈呢,忍忍吧!”
洗净了脸出来,跟着崔健去看守所采访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经过一家超市时,她请司机停下来,跑去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奶糖,连着嚼了几粒,才把心头的郁闷给塞住。
“真是个孩子。”崔健听着她狠狠地嚼糖的声音,失笑摇头。
采访到晚上才回报社,等电梯时,正遇裴迪文下来,崔健与他招呼,她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在看墙上电视里的钻石广告。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存。”这广告词真好,听了就让人心动。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呢!舒畅耷拉着头,轻轻叹息。
一年过去了,其他四个大学生从校对组出来,去了综合部和楼市部,很快就能独立写稿。舒畅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写着只给裴迪文一个人阅读、永不会发表的新闻稿,仍然经常被他骂得泪水涟涟。
舒畅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这辈子都不会逢春了。
后来回想那阵子,舒畅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忧郁如丁香,心动不动就被雨淋得湿湿的。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过了,情绪发泄出来,第二天,她又能斗志昂扬地重头来起。
“嗯,还可以。”终于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报道,罕有地说。
舒畅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以为自已听错了。
“怎么了?”裴迪文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
“你真是个吝啬的总编。”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子完美无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总是惜言如金,让我像瞎子一样的摸索着过河。”好的老师应该言传身教,她壮着胆直视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
“如果我告诉你路线,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没有捷径。现在,你已经过了河。从明天开始,你可以独立采访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这样严厉,也许她就这放弃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想起这一年来,自已对他的怨恨、诅咒,不禁汗颜。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什么?”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门,叮嘱第一份独立写好的稿子,仍送给他过目。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纸包,呆住了。是几小袋阿尔卑斯奶糖,他……他怎么知道的?
舒畅第一次采访的对像是一个拐卖人口的贵州妇女,在滨江落了网。她以帮人介绍工作为由,把没出过山沟沟的姑娘带到城里,然后贩卖到山东、四川等落后偏僻的农村。
采访前,舒畅花了很大功夫,拟好了采访大纲。但真正采访时,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得那位女子讲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是个老江湖,没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缩缩,她很乐于表现自已。
整个采访期间,舒畅开了录音笔,落得倾听的份。她绘声绘色,把自已从事这一行遇到的惊险的事、有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什么年纪、什么长相的女子卖什么价钱。
舒畅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辑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写写我,别拉下什么,以后,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叹了一声。
舒畅合上笔记本,突然问道:“如果把我这样的卖出去,会是个什么价钱?”
女人凝视了舒畅一会,撇嘴:“你不值几个钱的。”
舒畅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样,风一吹就倒,干不了活,还得找人侍候你。又识字,脑子转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里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么多钱买回去,不划算。”
站在门外的小警卫捂着嘴偷笑。
舒畅呆愣愣的,难怪别人说,人类始祖并不知道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都一无用处。杨帆能要自已,真是万幸啊,回去得珍惜着点。
采访回来,窝在办公室写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女子的话,天黑了都不知道。记不太清楚的地方,把录音笔开了再听。
有人轻轻叩门,她揉揉眼抬起头,发觉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来催稿。
录音笔刚好放到她在问自已值几个钱。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动,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关了录音笔,脸羞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录音笔。
舒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已镇定下来,利落地写好了稿件,打印出来,双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细,拿过红笔在一处画了个圈,舒畅眼前一黑,疯了,又是错别字。
“把这个字改下,就可以发表了,舒记者。”他含笑说道。
舒畅吁了口气,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后,会经常看到本报记者舒畅发表的许多篇新闻稿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嗯,有志向,看来糖还是有效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她不好意思地问。
“平时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个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挡不了那种诱惑。像丝一样的轻滑,很细腻,很温柔,甘甜中带着牛乳的香浓,嘿嘿,我这里有,你要一颗吗?”她从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敬谢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来接我的。”她连边摆手。杨帆今晚有个应酬,结束后,拐到这边来接她。
他站在灯影下向她说再见,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轻轻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畅能成为一个优异的法治记者,幸好有裴迪文这样的严师,这是他们的第二层关系。
第三层关系,舒畅认为他是一个很关心职员的领导,从看出她爱奶糖的表现上。
第四层关系――
舒畅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脑袋,大声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里惦记着价值五位数的稿子,头再痛,也得撑着去上班。终于到了报社,夹着一群文人中上电梯,舒畅头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与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个乱呀,想想都心悸。
胜男回来了,以为裴迪文想吃舒畅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张桌子,对着裴迪文就是一拳头。
裴迪文抱着舒畅轻轻一闪,英勇的穆大队长扑了个空。
舒畅已经完全清醒,慌忙喊住胜男,一个劲地向裴迪文赔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师,是她的伯乐,她却让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狈样,真是恨不得人间蒸发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胜男是舒畅最好的蜜友,是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子,淡淡地冲胜男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早说啊!”胜男潇洒地耸下肩,扶着舒畅,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如果你不介意,脱下来,干洗后让唱唱带给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拧了下眉,见舒畅一言不发,“都过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虑到晚上要喝酒,舒畅和胜男直接打车过来的。
“住口。”裴迪文打断了舒畅的拒绝,语气凌厉。
“唱唱有我呢!”胜男本能地不悦裴迪文不容别人插话的口气,“我会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钥匙。”裴迪文好像没听到胜男的话。
拿钥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结好了账,不着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几份绅士风范。”胜男凑在舒畅耳边低语,“不过,大男子主义很重。”
舒畅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本来在他面前,就无处遁形,现在更好,形象俱毁。
这一阵子,真不是一般的逊。
明明舒畅家近些,裴迪文却先送了胜男回去。胜男下了车,舒畅窝在欧陆飞驰舒适尊贵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心虚得直吞气。
“裴总,再见!”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没有立即掉头,跳下车,“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惊奇在这么繁华的城市中,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长,路边花木扶蔬,晚风送来一阵阵月季的花香。
舒畅指了指二层小楼。“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进去。”
舒畅把拒绝的话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总,今天真的对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费会从你这月的薪水里扣。”
舒畅讪讪地陪着笑,转过身,觉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脚,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前,回过头,裴迪文仍站在车边。
她摆了摆手。
裴迪文挥了挥手。
关上院门,她捂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当”电梯门开了。舒畅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办公室走去,“唱唱,快进来。”谢霖的声音从文体部的办公室传出来。
舒畅扭头看去,谢霖的身边站着一个时尚纤细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职业装,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气息,犹如艳阳下盛开的香水百合。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法治部的舒畅,这是刚从《南方日报》重金聘过来的谈小可。”谢霖说道。
“霖姐,别笑我了,什么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过来的。”谈小可娇俏地笑笑,左手不经意地掩了掩嘴,动人、可人。
“舒姐,我一来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以后请多关照。”她笑吟吟地向舒畅伸出手。
舒畅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么“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谈小可的手,问道。
“舒姐多大?”谈小可歪着头笑问。
“二十六。”
“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
“哇,双鱼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谈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诉你。”
舒畅叹服,报社终于来了个和谢霖比拼的人了。
谢霖的年龄也是个谜,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实在被别人逼到不行,就娇嗔地说,“你猜呀!”只有舒畅知道谢霖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但她会打扮,不显老,换男朋友如换裙子,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妩媚得不可芳物。
谢霖推了舒畅一下,指着谈小可的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荡,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远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谈小可裹在其中。谈小可浅粉的旗袍,对着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
舒畅一时间真无法把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谈小可联系起来。
谈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脸都红了。”
“这是哪儿?”舒畅问。
“杭州的西溪湿地。我来滨江前,去杭州玩了几天,就在上月。”谈小可弯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们相信缘份吗?”
舒畅差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信呀!”谢霖是个人精,处变不惊,“怎么,在杭州,你遇到了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