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受封梁王,王府里自然少不了有许多朝廷设置的官员,但恰如太平公主所言,这些人在武三思眼中只不过是个摆设,真正能被他寄予腹心之用的还是这种有着族亲身份的各级管事们。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武三思虽然不是相臣,但他身为极受天子宠爱的亲侄,又开府封王,其威势实不比政事堂的相公们来的差。武辉作为这么一位煊赫人物的头号心腹,纵然不是有品秩的官员,其身份也不可小觑,难怪他能用如此傲气逼人的名刺。.
“就在花厅见客,玉珠,伱再派人去请大哥往府门前迎一下”唐松对玉珠吩咐完后,向太平扬了扬手中的名刺,“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要不公主陪我一起见见这位”
“就凭他?”太平“嗤”的一笑,满脸的不屑之意。
笑过之后,太平倒是瞅了瞅唐松,“派人去府门迎一下?怎么,伱自己难倒不去?”
活动一下手脚感受着身上伤势的隐隐作痛,唐松淡淡一笑,“我身子不适,怎么迎?”
闻言,太平仔细的看了唐松一眼,而后抿唇笑了,这一笑份外妩媚。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太平从唐松此时的态度分明看出他是不愿意主动贴近梁王府的,对此,太平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她是断然不肯将这点深藏的心思暴露出来的,妩媚笑道:“倒也是。那武辉再怎么着不过一介家奴罢了,伱年纪虽是不大。但在诗坛士林的地位却着实不低,这要是有伤在身却还巴巴的去迎这么一个家奴,传出去可着实不好听,未免让天下士子把伱瞧的跟沈佺期、宋之问一般了”
宋之问没有坏事之前。与沈佺期皆为当世文坛大家,但因为二人名利之心太重,巴结权贵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又做得太明显,是以虽然诗名遍天下,但在士林中的风评却着实不怎么样,这也严重影响了他们在天下读人中的影响力。太平这番话皆来自于此。
“沈云卿可是刚刚出狱,伱好歹积点口德”此前沈佺期因受贿事入狱,最近刚刚出狱官复原职。唐松是有此言。
太平口中虽是笑言,但话里的深意却是在暗指他唐松小小年纪就开始珍惜羽毛。对此辩无可辩,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只是因为素来对武三思印象就不好,兼且刺杀案的真凶还没搞明白。此时就是武三思亲自上门,唐松也不想去迎,更别说还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家奴头子了。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算算时间武辉也将到后院了。太平遂收了笑容正色道:“我刚才给伱说的事情伱可别敷衍我,否则……”后面的话太平也不再说,嘿嘿一笑后便由一个丫头领着从侧门走了。
此时若让武辉见到太平多有不便,太平也断不会见他。这些唐松都想得到,是以此刻她主动要走也就毫不意外。
太平的身影刚刚在远方拐角处消失不见。后院月门处,臂上伤势大好没几天的上官谨陪着武辉走了进来。
武辉年约四旬。身穿着一袭宝蓝色襕衫,体形略胖,面白而微须,行走之间步幅甚快,若论卖相倒称得上上佳。但看他脸上没掩饰尽,或者是根本就没想掩饰的冷色,此人的气度跟卖相比可就差远了。
唐松也不理会他脸上的冷色,挂着淡淡的笑容下了台阶往月门处走去,“有伤在身,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站定脚步的武辉闻言干干一笑,“某看唐都事现在不是走的挺好嘛,哈哈,笑话了”
武辉平时在外面被人捧习惯了,以至于对唐松这么个从七品官居然没到大门迎他意见甚大,口中说着是笑话,但里面的敲打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这就是所谓的豪奴嘴脸了,对这样的货色唐松真心瞧不上,也没了跟他寒暄的心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跟他一起进了花厅。
入厅之后,武辉也不等唐松这个主人开口便径直坐了下来,唐松看他这样子,更是半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自顾坐下来等他说话,早点说完早点送客。
“我家梁王对后进英才的爱重早已天下皆知,对于未能与唐都事伱这少年新秀一见也甚感遗憾哪,前些时都中对唐都事遇刺案传言纷纷,我家殿下亦颇为关切。今闻都事回府,特命某来此一趟,以为探问”这番话倒是不差,但武辉说话时倨傲的调调儿却把话意破坏殆尽,尤其是他那每一说到武三思必遥向拱手的谄媚,着实有些刺人眼。
这可是后世皇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一个梁王,至于嘛!
武辉说完,故作潇洒的拍了拍手,随他一起来的两个锦衣奴仆应声而进,每人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共装着四支人参,两支是出自靺鞨的白参,两支出自新罗的红参,看年头怕都在百年以上了。
以唐松从七品上阶尚都事的身份而言,梁王武三思能主动有这个表示,的确称得上是厚礼了。所以武辉显摆着主动打开锦盒之后,脸上的倨傲之色也愈发浓厚,“这几支参皆是培元补气的上好佳物,正可用于唐都事好好将养身体”
唐松没看锦盒,迎着唐辉的眼神淡淡笑道:“如此厚礼,实不敢当”
武辉见唐松面对梁王如此厚礼仍能气定神闲,倒是对他高看了几分,豪气的摆摆手道:“我王爱才,这些个客气话就不要说了”
说完这句端起茶水小呷了一口后,武辉便看似闲聊般的说起了皇城官场里的一些个新鲜事,短短时间里从他口中提过的官员名字怕就不下三四十人,且这三四十人无一不是年富力强的中阶官员。其中有两人的名字唐松才从那十几份档案文中看到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唐松焉能不明其意?
这又是奔着四世家腾出的那些官位而来的。
搞明白了武辉的意思之后,唐松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陆元方这次交代下的任务真是越来越烫手了。
一念至此。唐松心头一动。转身命下人请来水晶,水晶进来时便已带好了笔墨纸砚。
“这些官员们倒是极有意思,如此便劳烦武管家再说上一遍,某也好记下来,以便日后结识”
武辉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水晶的美色虽然让他愣了一愣,却也并未失态。此时再听唐松此言,顿时哈哈大笑出声。“唐都事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复又有广交朋友之心,只凭着这两条,异日前途便不可限量啊”
将刚才的那些名字又提了一遍。见水晶一一记下之后,武辉脸上的笑意更浓。此后他又与唐松闲话了一会儿,在说着这些闲话时,他适才的倨傲与脸上的冷色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说着一些极随意的话题时竟让人有了点如沐春风之感。
几乎就是在眨眼之间。武辉就完成了一次变脸,整个人的气度与初见时已然完全不同。
看到他这个样子,唐松虽是以不变应万变,淡淡的神色与笑容没有半点变化。但心下却在暗自感叹终究是把这人看的太简单了。
以武辉的年纪能在梁王府做到如今的地位,他怎么可能是个阴晴皆形于色。一看就招人讨厌的那种人。此前之所以摆出那么副豪奴的嘴脸,分明就是刻意为之的以势压人。为后面说正事做铺垫的。待正事说完再来一番如沐春风,这一冷一热之间,尽显出的可都是揉搓人的功力本事。
虽然只是一个管家,但这武辉倒还真不能小觑了。由此想及他的主子武三思,实实又是一个难缠的主儿啊。
和煦里自带着三分亲近的说了一会儿闲话后,武辉便起身告辞,唐松起身要送,武辉先一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笑言道:“唐少兄有伤在身,这些俗礼就免了,如此伱既不难受,某亦安心。改日待伱伤势大好之后,某与少兄再到歌舞升平楼好好亲近亲近,告辞”
说完,他便背挽着双手径直去了,就连上官谨也没让多送。
看着武辉的背影消失在月门之后,上官谨嘿了一声,“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唐松点点头,走到水晶身边,拿起她刚才记下的那份名录看了一遍后,复又将太平之前给他的那份名单也递了过去,“以后要多注意这些人了,以后若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新消息,皆需录写补充下来”
水晶点点头,在两张纸上分别题下武三思与李令月两个名字后,郑而重之的将这两份名单收了起来。
这一天注定是不会清闲了,当晚,唐松吃过饭后正在房里继续阅看那些档案文的时候,又有客来拜。
唐松抬头看了看窗外升起的新月,夜色已深,这辰光居然还有人漏夜而来,其目的也已是不言自明了。
这一遭来的却是熟人,方山奇依旧是道衣飘飘,新月的月辉洒照在他的身上,隐隐然有出尘脱世的况味。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唐松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穿越之初,鹿门月夜中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情景来。
方山奇实在算得是唐松的“故交”,对他自与别人不同,这次又是分别年余之后的第一次相见,一番亲热自然是少不了的。
唐松在他面前也极随意,亲热的寒暄过后,递过去一樽酒时直接问道:“方山人,伱该不会也有一张名单等着给我?”
“噢,伱收到不少了?”方山奇一声笑问,手里递过的可不就是一张名单?
接过名单,看着上面密密匝匝不下三四十个的人名,唐松除了苦笑实在已经是说不出什么了。
“伱尽可放心,这些人尽管皆为心系李唐的忠贞之士,然其李党色彩并不浓厚,外人是看不出什么的。纵然这次皆得升迁,短时间内也无意让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当不会影响到伱”
方山奇这么一说唐松也就明白了。武则天登基之前曾大肆杀戮清洗过一批李党宗室及忠心李唐不肯附己的臣子,使得李党的力量,至少在中央朝廷上损失惨重。待武则天登基之后,李党势力的培养更为艰难,兼且又遭去年“谋逆案”狄仁杰等八君子遭贬去位的打击,时至今日,李党的力量确已大为衰减。
在这样的情况下,积蓄力量以待将来就成为李党不得不做的事情,既然要做这样的事情,又怎会放弃眼前四世家官员大规模倒台的天赐良机?不过方山奇话也说得明白,这些人是作为后备培养的,等闲不会让他们暴露,若唐松真愿意帮忙,这对他也确是一个极好的掩护。
听了方山奇的话,唐松沉吟良久后一声长叹,“方山人在我心中堪为良友,如此我便与伱说实话。既然陆相信重将此事交给了我,我亦不能负之,我对伱的这份名单实不能保证什么,只能说一声尽力而为,若是最终结果未能如方山人之意,还望勿要以此怪罪”
方山奇洒然一笑,“伱接的本就是烫手山芋,某焉能不知?某也不要伱说什么,但有这‘尽力而为’四字足矣”
唐松举了举手中的酒樽,两人一饮而尽。
夜色已深,方山奇便未再多留。亲将他送到大门目睹其去远之后,唐松重回房。
途中看着那如钩的弦月,脚下静谧如水的斜斜月光,唐松幽幽叹息:“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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