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章砸场子,摘牌子
一片哄笑声中,唐松也笑了,笑着站起身来,笑着走出,便在玲珑小亭摇曳的宫灯下看着迷思园里的灯火辉煌。
如此星辰如此夜,圆月高挂,唐松披着一身月辉淡淡而笑。
当此之时满园安坐,唯此一人屹立,众人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却都知道他就是适才长叹“人杰陨落”,以词成名,以词知名,以一首“书中自有黄金屋”为满园所笑,而今在神都风雨飘摇的唐松。
尽管风刀霜剑严相催逼,尽管八老气吞万里如虎,尽管众人皆知唐松已不为神都,乃至北地士林所容,尽管这每一层压力都沉重如山,圆月下,宫灯下,那个披着一身月辉淡然屹立的身影却依然站的很稳。
虽谤满天下,虽内忧外患,虽身心俱疲,虽然心中有着无穷无尽、无人了解理会的孤独,但他依然站的很稳。
自己的路自己选择,一旦认定,就要坚持到底,即使前方荆棘遍地,虎狼成群。
站起来,走出来,在摇曳宫灯下淡淡笑着的唐松直面着迷思园中的哄笑,目光稍转之间看到了天际那轮明月。
团团圆圆,冰清玉洁,美的让人心醉。
不知为何,就在这遭受满园耻笑的瞬间,唐松居然莫名的想到了芙蓉如面柳如眉,想到了那个明艳如花,心坚如铁,两人相见时却又温柔如水的柳眉。
若她在此,面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漫天风雨,必定也会是笑着面对吧?
若她在此,必能知我,懂我,或许就不会这么冰冷孤单了吧?
或许,当初真不该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远哪!
中秋之月,团圆之月,而今却天涯分隔。
唐松再次抬头望月
圆月高挂,冰清玉洁,美的让人心碎。
在迷思园辉煌的灯火盛宴中,摇曳宫灯下的唐松显得份外孤独冷寂。但在这孤清的冷寂中,他的身影却如此的硬稳。
就像那冰冷坚硬的石头,尽管风刀霜剑,尽管黑云压城,绝不退缩。
迷思园中的哄笑声慢慢的小下来,最终消失无闻。便在这时,唐松收回了望月的目光,也收尽了方才突然念及柳眉时的那一抹柔情,带着脸上淡淡的笑容向那一片辉煌灯火朗声道:
“数百年来,崔卢李郑四家素以诗书传家自矜,以儒家正宗自居,以五经为奇货,换来良田美食,华屋高堂,奴仆成群,车马如簇。某这一首《劝学诗》可谓尽数道出四世家立身傲世之根本。而今四家却欲以此轻我,笑我,世间无耻之事,有甚于此乎?”
唐松的声音很清朗,言语时的语气一如他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怒不可遏,慷慨激昂。但因其所言皆是事实,是以这淡淡的语调愈发的能深入人心。
宁静的夜空将唐松淡淡的声音传的极远极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说什么德重天下,八老不过如此?夸什么士林华选,四世家不过如此!”
唐松此言方出,迷思园与清心庄的空气都陡然抽紧了几分,瞬时之间,一墙之隔的两端静的落针可闻,偶尔一声秋虫的鸣叫都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数百年来,文坛之上,继左思与鲍照之后,终于又有人正面站出来挑战四士族了。
两百余年前,高歌“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和“拔剑击柱长叹息”的左思与鲍照以寒门贱生的身份愤然向士族开战,却换来一生沉沦、郁郁而终的结局。
两百余年后,以词成名的襄州唐松同样以寒门贱生的身份挑战世家八老,他的结局又将如何?
恍然之间,迷思园与清心庄中之观者隐隐的似乎有了世事轮回之感,而原本只是为应酬而来,已然没了多少兴致的迷思园中豪客们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起于数月之前,起于唐松开始的科考新章程,起于崔莅落榜后被禁军当众斩杀,起于崔师怀黯然告老,起于崔湜比彗星般崛起更快的陨落。
这场战争同样起于唐松第一次入仕被卢明伦、郑知礼等四世家子弟所阻,起于唐松第二次入仕被刚刚入相的崔元综强硬拦截,起于唐松呕血沥血的章程几乎尽数被废,起于近日来清心庄的风雨飘扬,起于今晚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迷思园诗会。
以一己之贫贱白身独抗传承六百年的四大世家,唐松进行的是一场近乎毫无胜利可能的绝望战争。
战争已经打响多时,双方数次交锋,已经名满天下的唐松至今仍被毫无光明的阻挡于仕宦之外,而今艰难开创的一点新基业又面临生死存亡的境遇。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在这场绝望的战争中唐松都是处于绝对的弱势。
但就是这个弱者,在这个中秋佳夜,在满园神都权贵面前毫不含糊,毫不退缩的当众向四世家正式宣战。
至此,这场已绵延数月,已将唐松逼入绝境的战争正式由暗转明,**裸的暴露在满朝权贵、神都士林面前,并将很快遍传天下。
时隔两百余年,唐松上承左思、鲍照之激愤,再次高扬起反抗士族门阀的大旗!
迷思园中权贵精神一振之时,忽见秘书监郑知礼昂然而起,“好你个贱子……”
“贱子”两字刚刚出口,身后猛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郑知礼见机很快,顿时改口道:“狂生唐松,大言不惭,凭借几首俚词赢得几分浮浪声名后便敢随意谤毁贤者,士林之耻,无有过于尔者”
与郑知礼的疾言厉色不同,唐松的声音依旧是很平常稳淡,“某虽出身寒门,却不敢以‘贱子’自居,只能璧还郑监了。至于某之声名……似郑监这般泼妇骂街终难有定论,既然是诗会……郑监可愿与某这寒门白身一战?输者也无需其它彩头,只需当众自承三声‘我是贱子’即可”
言至此处,唐松稍稍一顿后,缓缓声道:“如何,郑监可敢与某一战?”
清心庄内,众通科士子,尤其是那些小商贾出身的此时只觉心潮澎湃,屏气凝神间紧紧盯着唐松的背影。
入清心庄这么久,直到今晚,直到此时此刻,他们终于一睹唐松之锋芒。
如剑藏匣中,方一出鞘,就是寒光耀月,锋锐逼人。
可敢与某一战?
郑知礼激愤之间正要答应,陡然想起上次凝碧池畔文会旧事,立时生生将已冲到嘴边的话重新给咽了回去,口中冷笑声道:“这是诗会,你有甚资格来比?”
“你要比诗,某就与你比诗”这句说完,唐松蓦然猛提三分音量,面做金刚怒目,厉声喝道:“以诗对诗,郑监,尔可敢与我一战?且看看出身寒门是否就必是贱生,你敢吗?”
唐松自入神都至今皆是以词成名,从不曾有诗。唯一流传开的就是那首“书中自有黄金屋”,而这首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真不能被称之为诗,不过就是一顺口溜罢了。郑知礼自忖论诗怎么着也比这首强的太多,加之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到这等地步,实也容不得他再退了,当下厉声喝道:“有何不敢,中秋咏月,你先来”
“果然是世家子弟,好豪气。诸君可为见证”唐松一笑之间,再次抬头向月。
刚才他也是顺着郑知礼的话答应比诗,话已出口,这到底用什么诗却是没想好。此时抬头向月,便见满天繁星闪烁,群星如此细密,浑似在深色的天幕上汇聚成了一片星辰之海,璀璨夺目,无边无涯。
而那轮中秋之月便似从无垠星海中升起,因有星辉洗濯,是以才如此的冰清玉洁。
再次望月,柳眉的影子居然又闪现出来。吐蕃高原上的星空当比这里的更低更清也更亮吧,今晚的她想必也在抬头望月,天涯共月,却不知她是在那无穷星海中的那一颗星下。
闪念至此,一首《望月怀人》的名作已然浮上脑海,唐松恋恋不舍的从星月上收回目光,回身向沈思思口诵了一遍。
片刻后,便见沈思思从玲珑小亭中走出,就站在唐松身边轻拨怀抱的琵琶,立时,假山上便居高临下的向迷思园内传出如水的琵琶声。
星海圆月下,夜风微微的拂动沈思思长裙的裙裾,翩然欲举,此时此刻,怀抱琵琶,披着一身月辉的她恍然化身为广寒宫中仙子,清丽不可逼视。
如水的琵琶声中,有婉媚悠扬的歌声在迷思园的夜空中响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有些诗,有些诗中的名句根本无需解说,无需介绍,方一入耳便即入心,虽只听过一遍,却永难忘怀。似这等的诗作诗句,本是天地灵秀之含蕴而成,不过是借着某人之手偶成于世间罢了。
文章本天成,说的便是这等诗,这等注定要永传后世,每逢中秋之夜必被无数代的无数人反复吟咏的佳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此等天然混成之佳妙。
不等全诗唱完,沈思思这两句方一出口,听者顿觉耳中一清,继而心中一空,回顾咀嚼之间,只觉满口余香。当下,迷思园与清心庄内就有赞叹声响起。
赞叹声中,郑知礼脸色大变,迎面而来的秋风突然变得如此冰冷,竟让他的身子慢慢僵硬起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这简直就是能横扫一切望月诗的神品妙句,他自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如此……还怎么比!
沈思思三叠而罢,郑知礼如坐针毡,深秋时节,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居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他已全无与唐松争胜的想法,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下台?
就在这时,迷思园中响起了一个冷硬的声音,“郑监,以尔之身份,竟与后生小辈争风,实在让人笑话。还不坐下”
这个时刻传来这种话语,对于郑知礼而言,实不啻于绝妙仙音。
“谨遵崔相台命”郑知礼向声音来处行了一礼后,就此转身归座。
方一坐下,还来不及擦擦额头的汗珠,郑知礼就在心中后悔不已,为博八老欢心,刚才这次出头真是不值啊。
见郑知礼如此顺势下坡,迷思园中权贵们于暗影中撇嘴一笑,果然不愧是连下***室都能偷的名门子弟,这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心底笑过郑知礼之后,权贵们更多的念头却转到了唐松身上,众人一心,心中只有一个疑惑与惊叹。
唐松不是只擅曲子词吗?
刚才那首诗?
不提他们与清心庄通科学子心中的感受,唐松见郑知礼转身坐下,丝毫不提之前的赌约,就像刚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当即再也忍不住的于假山玲珑小亭前放声大笑。
夜空中,这笑声份外的肆意,份外的别有滋味,就像一颗颗干辣椒火辣辣的揉在四世家人的脸上,心上。
大笑声中,唐松长声道:“食言而肥,名满天下的荥阳郑氏也不过如此!自号诗书传家六百年,四世家子弟,谁来与我一战?”
一片寂静之中,尽管四世家子弟许多已是涨的满脸通红,却无人敢于应答。
皓月当空,高居于假山上的唐松踏前一步,长笑不绝中再次催声高问,“诗会之初便崇诗抑词,八老,可敢与某一战?”
回答的依旧是那近乎丝毫不带一点感情的冰冷声音,“八老何等身份,岂能与你这狂妄小辈胡闹”
闻听是语,清心庄内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通科学子们突然之间情绪变的很复杂,似乎心中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东西突然开始坍塌一样。
而那些小商贾出身的通科学子们早已满脸涨红,双手紧攥成拳,激动之下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假山,冲进玲珑亭阁,冲到唐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只为大呼一声:
“可敢与某一战?”
夜空中,唐松的长笑终于停歇,“诗书传家,不过只是一个笑话!轰传神都的八老诗会,不过只是一个笑话!”
言至此处,唐松向空一声长叹,“有某在,四世家从此无诗!罢了,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长叹声中,唐松转身入了玲珑小亭,再不复出。
迷思园内,满座宾客尽皆无言,目光偶一看向四世家子弟都是一触即走。八老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弄出这轰动天下的诗会,结果诗会方才开场便活生生被唐松给砸了场子。
专选在清心庄隔壁举行诗会,且特意言明是“诗会”。先是齐声诵经,“小子何莫学夫诗”,继而将唐松饱受士林诟病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当众唱出,引来哄笑一片。
这种种布置原是为凌威而来,是想以诗重挫唐松在士林的声名,是批面剜心而来。孰料,唐松的脸没批成,自己却被当众活生生剥了脸皮,唐松的心没剜成,自己的心却是鲜血淋漓。
一并连打了六百年的诗书传家的招牌都被唐松当众给砸了,此时此刻,不说四世家中人如何,便是这些宾客想想,都替他们尴尬不已。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深,自入京以来从无诗篇,唯一在外面流传的那首,还是如此打油诗般的不堪。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狠,前次凝碧池畔,天子驾前,尽管满座哗然反对,他也是不惜赌上一生的前途都不肯用诗。
若非如此,四世家今晚怎会因为误判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怪只怪唐松之诗与他那曲子词一样,凡有所出必是绝妙神品,好到惨绝人寰,好到灭绝人性。
若非如此,四世家如此之多的子弟何至于竟无一人敢挺身应战?
对上这样的绝妙神品,战就注定是自取其辱,这还怎么战?
战无可战,风雨六百年纵横不倒的四世家终于在今晚,在这个自己精心营造的战场上不战而降。
圆月高挂,星辉斑斓,但四世家的声名就如同八老身上的光环一样,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悄然开始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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