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抉择,在刀丛枪锋之前
沉默的队伍,沙沙的脚步声,间或响起的悲怆呼告,浓烈到宛若实质,凡有所感必为其气夺的悲壮孤愤气场,还有那人山人海却一片静寂的如山观者。
以覆面的孔子圣像为旗帜,一片青衿儒服组成的贡生洪流带着殉道者的圣洁与狂热,坚定的向前挺进,向皇城挺进。
远处有隐隐的叱喝声与马蹄声响起,冲进了这一片被悲壮孤愤之气充塞的寂静长街。
这从长街两边的横街上传出的叱喝与马蹄声来的好快,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那叱喝声便清晰可闻,随即便被疾如密雨般的马蹄声给掩盖住了。
马踏长街,声声疾,声声催,最终,长街左右,乃至整个神都北城都笼罩在这一片密雨疾来的马蹄声下。
相差不过数息,长街两边的横街上俱都冲出了两人两马。
从左边横街街口上冲出的那两骑都穿着黝黑的皂服,腰缠大红裹都;右边横街街口冲出的那两骑则是满身铁甲,雄壮的健马身上还挂着寒光闪闪的制式单钩矛。
这四骑冲出后也不理会正在向前行进的青衿洪流,只管用手中铁尺和单钩矛的矛杆强行将左右街口处的百姓清空。
铁尺当头拍下,矛杆横向扫出,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两边街口的百姓迅速如退潮般向后散去,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拥堵的街口便被硬生生的清空。
这左右四骑明显是负责清道的前导,任务完成后,两边街口的四骑又各分左右压住百姓的人潮,原本声声疾声声催的马蹄声逐渐慢了下来,但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声声如闷雷般敲打在百姓们心中,敲打在乡贡生们的心中。
一支支制式单钩矛带着冷冷的寒光涌现出来,黑衣黑甲的骑兵从右边街口出来后便迅即在宽达百米的长街上展布阵型,牢牢的扼住了青衿洪流前往皇城的道路。
从左边横街街口涌出的皂服红裹肚骑队见状后自动向下延伸,稳稳的压住半侧长街,横亘在即将到来的青衿洪流与如潮百姓之间。
另一边,右街口继续涌出的黑甲骑兵同样展布。而在百姓们看不到的青衿洪流队伍后面,同样有黑衣黑甲的骑兵牢牢锁死了后路。
洛阳令辖下的公差与禁军几乎是同时到达。
前、后、左、右
四面合围
至此,由贡生们组成的青衿洪流已是笼中困兽。
要么就原地停止,而后整个洪流被分隔肢解,还原成一个个普通的贡生被带走,此后或打或禁或充边,俱都操于人手。这本就是笼中困兽选择驯服后必然要面对的命运,但这样选择的好处就是可以避免迎面而来的皮鞭,铁刺。贡生们也就不用直面禁军的刀锋寒矛。
要么就奋勇一搏,脱笼而出,虽然破笼之后的命运依然险恶,虽然此举极有可能会带来淋漓的鲜血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总有一些傲啸山林的王者宁愿流血,宁愿断骨,宁愿死于刀砍斧戮也绝不去选择摇尾乞怜的屈服。
除了偶尔响起的马嘶,此时的长街上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恰如蝉噪林逾静,便是这偶尔响起的马嘶也更衬托出长街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却有滔天杀意磅礴而出,滚滚荡荡压向贡生洪流。
一边是青衿士子
一边是禁军军锋
一边是屈服而生
一边是刚烈而死
贡生们将如何选择?
杀气泠然的禁军们看着贡生洪流,面色铁青的皂服公差们看着贡生洪流,鸦雀无声,噤若寒蝉的百姓们看着贡生洪流。
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抉择!
天下承平久矣,这样直面军锋的场面对于青衿士子们来说,只曾在史书里见过。大军威压,气势逼人,贡生洪流不可避免的起了骚动,原本极整齐的沙沙脚步声也开始有些散乱起来。
但他们毕竟还没有溃散,一则是因为越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人都本能的会向群体聚集;再则是因为他们心中已经燃烧起来的热血尚不曾冷去,他们依旧有恨,有怨;三则是因为他们不甘心,他们知道若自己率先而走,这一生都再难心安,此后也必将背负一生的耻辱被士林唾弃蔑视。
但他们确实害怕,害怕到只能不去看那刀锋寒芒,而将目光死死盯在圣像,盯在拥抬圣像的那群人身上。
他们是先锋,他们是首领,此时此刻,他们更是这支青衿洪流的灵魂与主心骨。
他们若退,则洪流崩散,贡生俯首。
他们若进,既然他们这走在最前面的都毅然不惧,咱们又怎么能退?
禁军、公差、百姓都在盯着青衿洪流,等一个抉择。
青衿洪流中的贡生们都在盯着抬圣像的那十数人,等一个抉择。
抬圣像的十数士子们则将目光投注在最前面的唐松身上,他们同样在等一个看似简单到极致的抉择。
奋勇而进还是俯首而退?
屈辱而生或是节烈而死?
生死一线。
寂静的长街上,所有人都在等。
等唐松做出最后的抉择!
青衿洪流与前方展布完毕,已然刀出鞘矛挺直的禁军队伍越来越近,几乎没给唐松留下什么考虑的时间。
终于,青衿洪流的最前方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死一般寂静的长街上,这沙哑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悲怆,却又如此坚定。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几句话对于贡生们来说真是太烂熟了,烂熟到就在嘴边滚着,不假思索就能蹦出来。唐松话音刚落,那十数个抬着圣像的士子已高声呼喝,恰如之前那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一样,转眼之间,便已响彻整个青衿洪流。
第一遍齐呼时尚且有些平淡,到第二遍时已经刚强奋发,及至第三遍回应时,已是山崩海啸,催天撼地。
宁折不弯,舍生取义,这就是最后的抉择!
正是这刚烈到极致,生死之间绝不妥协的抉择粉碎了贡生们乍遇兵锋时不可避免会出现的犹豫迟疑。随即,贡生们就将之前所有的恐惧,所有感受到的兵锋压力,乃至对此前犹豫迟疑的羞愧俱都化为了漫天的愤怒咆哮而出。
的确是咆哮,咆哮声中,殉道的圣洁再次升华,本就未冷的热血滚滚沸腾,瞬时之间,刚刚一度低落下去的悲壮孤愤之气再次勃勃激扬,竟然将那冰冷的刀兵杀气彻底给打压下去。
一呼三应,贡生们的第三声齐呼完毕时,青衿洪流已经走到尽头,正面迎上了禁军展布好的军阵,迎上了那冷光闪闪的刀刃矛锋。
这时,青衿洪流的最尖端处最后响起了一道已然沙哑到嘶哑,悲怆到催折心肝的惊天一呼: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便在这惊天一呼中,最前端的唐松毅然迈步,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身向那刀丛枪林逼去。
目睹着长街上的生死抉择,耳听着这惊天一呼,人山人海却又噤若寒蝉的围观百姓们突然觉得心里猛的一空,随即一股**辣到呛人的血气直冲而上,冲上了鼻子,冲上了眼睛,几乎是瞬时之间,那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这些不曾进过一天学的升斗小民,这些每日都在为最基本的吃喝忙忙碌碌,将人生过的琐琐屑屑的升斗小民,这些最最普通的洛阳百姓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着于天地之间的一股气,一种节烈。
甚至,至少在他们的泪水不受控制冲出眼眶的这一刻,他们甚至觉得,这股气,这种节烈甚至比那些让他们不停劳碌的吃喝更重要。
对于饱经风霜,饱受生活磋磨的他们而言,没有吃喝时他们不会哭,因为他们知道哭也没用,因为人生的艰难早已将他们的眼泪熬干,他们只会默默的忍受,默默的去劳苦去挣去拼。
但在这时,他们却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更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湿润了早已冷却的热血,湿润了早已干涩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忍不住的流出了泪水。
他们不知道人总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他们不知道天地之间自有正气,浩然长存!
他们不知道让他们流出眼泪的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气节!
他们不知道,但青衿洪流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充血的眼睛里泪水奔溅,贡生们已经疯狂,彻彻底底的疯狂。
卫圣护道,死也如何?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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