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人说完话,依旧是郑岳将他带下去妄置,唐相整整衣冠后到了前面的书肆,微笑着拱手团礼向陈一哲及众名士告罪。
亲自走进弘文印社,亲眼目睹了印社所出的书籍后,众名士对他的态度自然又有了不同,然则受刚才那消息的冲击,此刻众名士便是想要亲热也实在不能够,拱手还礼之间脸上都有着抹不去的忧色。
弘文印社对于刚刚成立的“清音文社”实在太重要了,而文社办的好坏又与众名士们的声望与利益紧密相关,所以此刻当印社出现危机时,众名士难免感同身受的担心起来。[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润物无声之中,唐松已凭借着弘文印社与江南士林的核心翘楚们扭结到了一起。
不等唐松行完礼起身,张旭先已上来把住了他的手臂,“万方等六印社已经联袂降价售书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上官,现在还弄这些虚文作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听完张旭的绍个唐松悠悠一声长叹后,仍旧向众名士行了一个完整的团有匕。
见他年纪只在弱冠上下,但遭遇这等大事时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惊慌失措模样,且礼仪一丝不苟。众名士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暗道此子遇事能静,果然是修身有得,诚为可造之材也。
“罢了”陈一哲摆摆手,“柏高说的是,现在的确不是多礼的时候,有什么处断你尽管去做便是”
闻言,唐松笑了笑,“既然本城所有的印社都已降价售书,我弘文岂能例外?”
言罢,招手唤来了经郑岳选中的书肆管头,“冲刻书写布告,本印社一应书籍同样折为八成售卖”
管头躬身应命而去后,唐松边束手邀客,请众名士往书肆后的小院落奉茶。
这些名士们一走书肆内越来越多的士子们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便有议论声纷攘而起。其间颇有几个与周青因会文相识的本城士子凑了过来,打问适才这些个名士们都说了些什么。
周青敷衍了几句,见他话中得不着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几个士子便开始好奇猜测起唐松的来历。
这实也怪不得他们好奇心太盛,奕在是唐松太显眼了。
面对云集而来的江南名士,任是换了那个士子都不免会心生紧张,但那年龄只在弱冠上下的唐松却与他们应答无碍,丝毫看不出半点拘谨来。
这已是极让人讶异,更加想不到的是众名士对唐松的态度居然也是极亲热,全没有他们漫游拜会时常会遇到的拿捏身份景象
这一鼻都太怪异,太过于违反常规是以众士子们就难免好奇揣测。
猜测了一会儿也没个头绪这几个士子见周青一脸凝重遂有人出言追问。
“我是为此印社而忧啊”周青叹息未尽,本书肆降价的消息已经传开,眼见印刷装帧如此精美的水天精藏书卷居然一降便是两成价格,越来越热闹的书肆内顿时起了一片的欢呼声。
众士子们已经看过,这家刚刚开张的弘文印社内所有书籍价格与万方等六印社皆是差相仿佛,譬如同一本《文心雕龙》,书价之差只在三五文之间,但书的好坏差异却足以倍计此刻又降两成,那此书肆中的书买起来可就太划算了。
欢呼声中,便有士子向周青笑道:“周兄你听听,降价了,何必杞人忧天?”
“越是降价,越是可忧”周青又是一叹,“诸位皆是士林人物,焉能不知书?弘文印社所出之书论价与万方诸社相同,但精美足倍之。越是精美估本越高,利钱自然也就越薄,其利本薄,却又一降两成,长此以往,如何支撑?越卖亏空越大,最终必然难以为继”
言至此处,周青轻轻拍了拍手中的书卷,“吾所忧者非为弘文印社,若其真到难以为继时,以后却向何处买这等水天精藏?”
随着周青的言说,那几个士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敛没无形。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一时书肆内又有许多读书人醒悟过来,本是欢乐的气氛渐次消失。但与此同时,它却带来了一轮疯狂的购书狂潮。
弘文印社或许就要支撑不住,这样精美的“水天精藏”书卷极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现在不买更待何时?
人同此心,心同此念,霎时之间,刚刚开张的弘文印社之书肆内掀起了一股风暴,他们那里还是买书,分明就是放抢!
在如此炽烈的气氛下,脑子就容易发热,原本可要可不要的书也都纷纷买了。店里的这种风暴又不断吸引着路过的读书人,并迅速如涟漪般向整个扬州城扩散开去。
就在书肆内的管头并伙计们忙碌不堪的时候,书肆后那个雅致的小院落里,唐松刚刚安抚住众名士们如同周青般的忧虑,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敢问哲翁,文社的晓谕告示可拟定了?”
陈一哲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两页折叠极其精细的竹纹纸,“这是近几日我与众人商议后的定稿”
唐松接过来细细看完,良久未置一词,见他如此,众名士中有人发问道:“小友以为如何?”
“好文字”唐松赞过之后方道:“只是在下尚有一妄言,请诸位姑且一听”
从读书之论到饮酒之论,再到这弘文印社的开张,唐松每有言行必定出奇,这一点众名士之间已多有言及,此刻见他如此,纷纷留意而听,有座次稍远的甚至还起身离座往前走了几步。
唐松轻咳一声后朗声言道:“此告示诚为佳妙,振江南文运、提携后进之良苦用心天日可鉴,感人至深。然稍有遗珠之憾者,是为主张不明”
闻此言,陈一哲并众名士面露疑惑,“主张不明?”
“是,有哲翁为大纛,各州翘楚名士共襄盛举,江南士林之菁华可谓尽入清音文社矣。这等前所未有,也必将留名于后世的大文社焉能没有自己的文学主张?”
响鼓不用重锤,只这短短两句,众名士顿时明白过来。是啊,前几日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
见众名士们如此,唐松微微的笑了笑。文社文社,毕竟是要以“文”为主,似清音文社这般根基如此坚厚的庞然大物若只是出几并好作品实在算不得什么,它必须在理论的层面有新的创见与主张,惟其如此,它才能与别的文社彻底区分开来,而不是仅仅只有一个“大”字。
这就如同要成军先定旗一样,以清音文社的背景,其所立之旗就必须是纛旗王旗。
归根结底,唐松提出的是个占据制高点,重立风潮并进而使清音文社能够抢夺整个天下文坛话语权的问题,虽只是短短几句话,其间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但他的这份野心却又正合了度中众名士的心思。
清音文社毕竟是江南士林菁华的大汇聚啊,其成立的初衷正是为了对抗北地士林,冀图改写当前南北文运之争的结果。
在这等背景下,唐松提议间流露出的野望恰与清音文社成立的背景不谋而合。
沉吟了一会儿后,名士们开始发言讨论,最先开言那人迟疑声道:“而今《珠玉集》风縻讧南,我等何不将批驳曲子词立为清音文社之主张?”
听到这话,唐松脸上猛然一僵,随即干咳了一声,“山白先生此言窃以为不妥”
“恩?”
“方今曲子词虽盛行江南,但究其根底,其崛起时日太短,实在算不得文坛主流。想哲翁与飞白诸先生何等身份?清音文社何等根基?若以此为主张未免立身太低了些,高度不够啊”
唐松此言引得众名士们纷纷颌首,就连那自苏州而来,自号为“飞白”的名士也自嘲的一笑,“上官小友说的是,某这提议确实太小家子气了些”
飞白先生开口之后,众名士们纷纷各抒己见,只是这事太过重要,再则一个文学主张的提出也绝非倚马可待之事,似中唐时白居易与元稳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主张就是长久思考的结果,并最终影响文坛千余年。
有此背景在,是以讨论的虽然热烈,但效果却实在算不上好。陈一哲见状抬起手来压了压,议论声渐渐的停息下来。
待彻底安静之后,陈一哲方转过身来看向唐松,“你既提出此事,想必定有所思,不妨尽言之”
“此事若无高屋建瓴之眼光断难言之,哲翁高看我了”
这是实话,却也让陈一哲皱了皱眉头,这个事情太重要,不能不解决,但看来又实难在短时间里解决,真是个大麻烦哪。
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唐松再次轻咳了一声后缓缓声道:“或者有一人所言可为借鉴”
众人应声看来,唐松向侍奉的杂役道:“且取些《珠玉、集》来”
不一会儿功夫,十数本《珠玉集》送到,这已是目前书肆内剩下的全部存货,却依旧不够人手一册,好在座中众名士对这本风縻江南的诗词集并不陌生,因此也就不碍什么。
唐松按方位亲手分发后,便打开手中那本,将当日由陈子昂亲手写就的《珠玉集》书序诵读子一遍。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哦,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糜,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在这篇序文中,陈子昂明确将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联系起来,反对没有风骨、没有兴寄的作品。如此以来,复归风雅的目的就不只是美刺比兴,而是要追踪多悲凉慷慨之气的建安风骨,寄托济世的功业理想和人生意气,从而彻底与只是片面追求华美辞藻,却内容空虚的宫体诗风划清了界限。
与此同时,陈子昂也在《珠玉集》序文中明确提出了“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的诗美理想,要求将壮大昂扬的情思与声律和词采之美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健康瑰丽的文学。
批判宫体诗风,提倡风骨,提倡兴寄,并给出了明确的诗美标准。借为《珠玉集》作序的机会,陈子昂可谓提出了一整套切中当今文坛时弊、高屋建瓴的诗歌主张。
唐松诵读之中,陈一哲并众名士静静而听,面露思虑之神情。
诵读完毕,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飞白先生先开口,“陈伯玉乃方今诗坛执牛耳人物,其人所言自然不错,只是他这身份……”
话虽不曾说透,唐松却明白他的意思,“陈伯玉乃蜀中人氏,而今虽官于神都,却实为北地文坛之边缘人物”
言说至此,唐松笑了笑”“眺旧族势大,士林文坛俱为其牢笼久矣。譬和崔卢李郑本就是数百年前开创宫体诗风之中坚家族,而宫体诗风之盛行又为四家带来无尽声望。如今陈伯玉身在北地却一心要反宫体,他的处境还能好到那里去?”
“哦,上官小友对北地士林之情形倒是知之甚深嘛”
“大意了。”闻言,唐松心下一凛,脸上神情却是半点不动,“这哪算什么知之甚深,只要到过神都的士子可谓无人不晓”
随即,他又是一笑,“提起陈伯玉此序实是为子借鉴,清音文社之文学主张如何,仍需诸公定断。
然据某之愚见,宫体诗风确乎是要不得了,时移世易,诗风也当历时更新,为后辈士子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于此事上,诸公责无旁贷,清音诗社责无旁贷,江南士林责无旁贷”
言至最后三句时,唐松声音渐渐高昂,在这一片寂静中真是掷地有声。
但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寂静,众名士们或独自沉思,或目光交视,却又无人说话,显然是思虑不熟,不肯轻易开口。
目睹此状,陈一哲站起身来,“兹事体大,且深思之后再作会议不迟”
闻此言,唐松也不再说什么,安静的退回了自己的座次。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脚步急促的杂役,看他向自己走来,唐松径直道:“这里并无外人,有神么消息尽管说就是”
那杂役闻声止步,躬身道:“刚刚接得消息,万方等六印社再次降价,已由此前的八成将至六成了”
闻此消息,满座皆惊,宋天星这已是彻底撕破脸皮要逼死弘文印社了!
弘文印社出书的成本唐松心中清楚,以最初的定价而言,此刻别说再降两成,就是再降四成依旧不亏本。再者他开这个印社本就不是为了取利,是以整个人笃定的很,面色丝毫不为所动的淡淡开言道:“传话给林管头,重出告示,本书肆亦降至六成”
他这话一出,不说陈一哲等名士,就连那杂役也是目瞪口呆,“啊!这……,那刚刚买了书的这些人若是要退书怎么办?”
唐松端坐不动,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准其原价退书,再以降价后的六成购入”
那杂役简直要疯了,“这…这…”了许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唐松霍然而起,“若一心只为取利,本印社何必要名之为‘弘文,?又有何脸面名为‘弘文”苟利士林生死以,岂因小利避趋之!咄,还不速去!”
杂役失魂落魄的去了,除了他的脚步声之外,众多名士聚集之地真是落针可闻。
良久良久之后,飞白先生的浩然赞叹长声而起,“好一个上官黎,真古之君子也!”
听此赞叹,唐松唇角处显露出一缕微不可查的笑容,淡而悠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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