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叫唐玮,跟范小石交好,虽也来了县学,却很不服王冲。
“闭嘴!”
“听我说!”
王冲和顾丰异口同声呵斥,再相互对视,空气中隐有电光交错……
“县学嚣叫,十戒尺,先记帐。”
“不敬师长,抄《学记》十遍!”
这只是个愣头青,本是立场相异的王冲和顾丰忽然变脸,一个鼻孔出气,这楞小子顿时呆住。转头依次看向范小石、宇文柏,甚至最后还看向那些成年生员,却没一人搭理他。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应下了责罚。
唐玮这跳墙行径只是个别事件,但由此也能看出,这百来号学生的人心乱成了什么样子。
王冲和顾丰默契地携手处置了唐玮,继续眼对眼瞪着。
“这样可不行,在老夫家门口蹲多少好汉都不行。”
“小子知道,就不知教授有何高见?”
瞪眼没分出胜负,将学生们丢在院子里吵,王冲跟顾丰缩进屋子里商议。
问题很严重,招来了人,不等于万事大吉。怎么分斋,怎么安排学职,怎么划定待遇,甚至怎么上课,大家都存在严重分歧。
这分歧不是顾丰和王冲能够一人而决的,成年生员自然不服王冲,都崇信权威,愿意听顾丰的安排。而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这帮少年,是被王冲忽悠来的,揣着改天换地的满满心气,自然要把王冲立起来当他们的旗杆,行他们所想的新政。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具体想法,还等着王冲拿主意,但绝对不能是旧政,不能被顾丰这老朽领着走,不然怎能显出他们的能耐?
因此,就算顾丰和王冲两人一个鼻孔出气,也没办法摆平这两帮人。而要度过明年正月的公试难关,少了哪一方都不行。
顾丰拧了好一阵胡子,决然拍案道:“考!以考定胜负!”
王冲嘴角一歪,还以为能有什么妙策……
“光考也不行,光自家比也不行,不如搞场大的!”
王冲想得更深,“先把县学的实力摆出来,免得公试时被府学随意揉搓,正好也让县学这些人明白,大家是一体的。”
顾丰讶然看住王冲,本以为这小子就是个不谙世事,横行无忌的斯文小泼皮,没想到思虑会这么透。
“也罢,县学既要扩舍,原本的藏书也该收拾收拾,就以晒书会为名……”
顾丰一锤定音,所谓晒书会,就是每年选一个晴日,将藏于楼阁的书搬出来晒太阳,防止霉变虫蚀。同时以书为媒,文人们聚会交流,渐渐就形成了一种习俗。
这个习俗最早出自汴梁的三省六部官衙端午晒书,官家还赐钱设宴,而后扩及民间,时间也多有变换。尽管冬日晒书有些别扭,但趁着迁舍时晒晒,也在情理之中,晒书只是个由头,真正目的是晒人。
晒书会的构想得到了赵梓的大力支持,赵梓借机向卢彦达伸手,不仅借到了西园一角作为晒书场地,还顺来了若干资金作为活动经费,同时也将消息广传出去。
十一月十九,华阳县学西园晒书,才子登场,神童亮相。
这日清晨,三家村王家宅院里,换了一身淡青山海暗纹圆领衫的王冲伸展臂腿,向家人展示他的新形象。
“二哥好俊俏!”
帮着王冲穿衣打扮的瓶儿虽累得额头起了一层细汗,可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乐得大眼睛眯作两轮弯月。还是第一次见二哥穿上绸衫,风姿果然不凡,以前那些粗布衣服,完全掩了二哥的神采。
“二哥这个样子出去哄人更容易了。”
衣是舒展清朗,人也貌似纯良,却被虎儿一句话揭穿老底。
“这就叫俊俏啦?小孩子没见识,哪日我把宇文十六牵来,那才是真的俊俏。”
王冲使劲揉着瓶儿的脑袋,两个总角髻也散了,惹得瓶儿嗔怒不已。见着瓶儿长发披洒的乖巧模样,王冲心中一荡。两张,不,该是三张面容悄然在心中显现。其中两张一模一样,但气息各有不同。一张欢悦灵动,一张沉蕴醇醇。
第三张面容则被绚丽的脂粉遮住,就只剩下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还有鼻下两道清晰的血痕。随着这张面容显露,温软香甜的触嗅之感开始荡漾……
“二哥……”
瓶儿的呼唤拉回了王冲的心神,再听瓶儿道:“二哥刚才的眼神好奇怪啊,瓶儿脸上有饭粒吗?”
那一刻,王冲也掩不住脸上一丝红晕,咳嗽着转开了话题。
收拾停当,正要出远门,瓶儿又道:“二哥……真没问题?”
什么问题?
“听爹爹说,这种晒书会要比诗赋的,从来就只听二哥诵经文,没见写过诗赋,万一遇着坏人,非要在为难二哥,那怎么办?”
瓶儿这一说,倒让王冲一愣。
“诗赋不过是文字小技,哪能比得天理大道,在乎这个作甚?就算真遇着了,你二哥也有应对的法子。”
王彦中的话同时也安慰了王冲,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这回事,原因也简单,原本的王冲是个无心人,自然不擅诗文,而他更是睁眼瞎。这些天来日日读书,他也渐渐进入到读书人的状态,更知诗赋的博大精深,学着那些穿越者,张口就抄后世的诗词,他可不敢干,那是绝对要出丑的。
“别担心,二哥会带秋叶糖回来!”
按平杂念纷纷的心绪,王冲挥手告别。
出了院子,外面的牲栏里栓着一头驴子,毛色纯黑,嘴上一圈白,耳朵高高竖着,生气十足。这是林掌柜送的,起码值二十贯,王冲真要买还很肉痛。
“驴兄,有劳了!”
王冲牵出驴子,打趣地唤了一声,这小驴斜着脑袋,朝王冲打个喷鼻,嗬嗬叫了一声。
“你若能开口说话,就直说无妨,绝不会吓着我。”
“嗬嗬……”
“是要个名字吗?就叫……大圣!”
“嗬嗬……”
一人一驴,悠悠自田埂小道向北行去。
日近三竿,大概早上九点的样子,王冲一人一驴来到了城西的西园。这个西园是成都最大的园林,成都府路转运使司署衙就在里面,园里的西楼也是成都四大楼之一。卢彦达帮赵梓争取到西园一角办晒书会,看得出也对县学事上了心,开始朝着功劳梯而不是陷人坑的方向推。
刚到西园,王冲就被滚滚人流吓住,就见人头攒动,车马如潮,好不热闹。
莫非西园另有活动?
王冲不觉得小小一个晒书会能引来这么多人,他却不知道,对成都人来说,一年十二月,月月有市,从不缺热闹。但十一月是最沉寂的一月,梅市过后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得知西园要办晒书会,顿时来了劲。
来者其实大多数都不关心什么晒书,什么县学乃至神童,只关心热闹。王冲进了园子后也发现了,沿路就摆开了无数摊子,有卖货的,有相面的,还有不少关扑铺子,游人都在这些摊子前流连。
拐到西园深处,高高的“西园晒书会”旗招迎风飘摇,这里人就少多了。旗招下还有清秀书僮迎候,见得王冲,脆脆唤着“小郎君是为晒书会而来?”王冲还吓了一跳,竟是小姑娘扮的。
一个小书僮将王冲引了进去,另一个小书僮又迎上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还不到二十。年长的温和雍容,年轻的剑眉宽额,浑身散发着一股锐利之气。
“这是官坊差来的小娘吧,不是说许大府不愿县学自立吗?叔兴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看出书僮是小姑娘装扮,那个年轻书生有些诧异。
“许大府确是不愿县学自立,但县学能自证有力,许大府也乐见其成。这不,县学要办晒书会,许大府也大力襄助。不仅用府里的公使钱来支酒水,还让官坊出人经办会务。”
年长的正是王昂,叔兴是他的字。
年轻书生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了,这是晒书会,不能大开丝乐,不然就能见识下官坊的舞班到底有何神奇,这么多年来,梅市的散花天女都是对江楼包揽,官坊拿得天女,还是第一次呢。”
王昂笑道:“当日我就在散花楼亲见了,可惜那小天女蒙着面,此时便是真在这,也认不得。”
年轻书生转了话题:“我与叔兴来此也不是为睹天女姿容,而是看看,华阳县学这班神童,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尤其是那个王二郎……”
憎恶之色流转在王昂脸上,他摇头道:“你会失望的,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八行之辈。”
年轻书生冷冷笑了:“真是如此,便怨不得我当场扫落了他的伪名,府学绝不容他这种无良小人!”
两人边说边走,身影很快没入林荫中,此时晒书会的旗招下,一辆大车又行了过来,车上是红白黄紫的绚丽花色,两个娇小身影坐在车上,如花中精灵般。
“今天定要卖个好价钱,让娘亲知道我们的厉害!”
两张俏丽的小脸如一个模子般刻出,但说话那个却是眼眸灵动,活泼中显出一分狡黠。
“只想让冲哥哥知道……”
另一个蔫搭搭的,手持花剪,对着盆花,嘴里碎碎念着,后半句像是“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