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这支小部队在一处小河谷里扎营。。以兵法论,他们是奇兵,不能生火。可考虑到离梅赖囤还有二十里路,同时大军逼来,僰人全缩回峒囤里坚守,遇到僰人的几率太小,因此依旧生火煮食。明日就不能再生火,后日则是一场血腥厮杀,这一顿饭就是战前最后一顿热饭。
出征八十一人,编成九个中队,不分大队,不仅之前的队头、副队头和旗头都入队,张立和黄定先也都各自编入中队,向导四人,各附中队。
王冲这个中队里多了斗甜,让大家很不适应,队友一路总是千方百计地去蹭斗甜,蹭不到就开口挑逗,挑逗不成,就将灼热目光投到斗甜的屁股上。尚幸在长宁一日,大家已经享用足了僰女,还不至于引发骚乱,否则张立怎么也不会答应斗甜随行。
靠着王冲的脑子和嘴巴,以及王世杰义的个头和拳头,这一日行军,中队里其他人都被稳稳镇住。以中队为单位用餐时,其他人的心思都放在了胃袋上,也就是同小队的胡祥依旧闭不上嘴。这个中年汉子以花丛老手的身份,批评王冲暴敛天物,看斗甜的步子和体力状况,就知王冲并没用过斗甜。
王冲道:“忍得眼前,方有后福……”
胡祥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嘴脸,拍着王冲的肩膀笑道:“雏儿就是雏儿,怕是不知怎么上手吧,要不要哥哥我教你?”
被当作物品当面议论的斗甜紧紧缩在王冲身边,她得了王冲一个承诺,这才心甘情愿地跋山涉水当向导。虽然汉人的承诺在这里已经完全不可信,可她觉得这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不同。并不魁梧的身躯似乎蕴藏着一股他人所不及的力量,让她觉得心安。
此时王冲被胡祥奚落,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辩解,想到昨日自己的遭遇。她就觉得跟王冲相比,那个胡祥不仅粗鄙,还异常浅薄。
王世义少有地没替王冲说话,胡祥那话让他心虚得很,可不敢引火烧身,就埋头打理伙食。
他们此次出战。带的全是干粮,其中的干米专门用于煮食。干米是将稻米煮熟后,捣烂成浆,滤去水后晒干,再煮再晒,重复十次后。一石米得二斗干米。一升干米煮成稠粥,够十人饱食一顿。
粥煮好后,每人用兜鍪分盛,军中自有食器,兵丁多用木碗木盆,军官则用银铜碗盆,可他们是出战的奇兵。杂物带得越少越好。
碗盆不带,勺子筷子却要带。一般兵丁依旧是用木器,他们都是敢勇,薪饷丰厚,吃饭家伙都不一般。大多是铜勺,不少则是银勺,王冲王世义也是用银勺银筷,倒不是炫耀,而是可以试毒。
端着热腾腾的稠粥,却还不急吃。大家都等着下一锅。煮沸了水,王世义掰下一角醋饼,丢了几颗酱豆下锅,队友都吞着口水道太少太少。
醋饼是小麦面作成炊饼,也就是馒头后。再浸饱醋晒干。一只醋饼够五十人吃一餐,王世义当然不敢多掰。。酱豆是豆豉捣成浆,加细盐晒干,替代食盐,也是少许就够。
等王世义再将一根如大棒般的酱肉腿割片下锅时,队友们不再发牢骚了,这可是王冲王世义从成都带来的灵泉酱肉,蜀中名产。
煮软了肉,再丢下确认无毒的野菜,肉菜香味挥发出来,诱得众人都咕嘟咕嘟大吞口水。此时王冲朝王世义打了个眼色,王世义点头,弃了锅子,起身走了。
“王大个是要清了肠胃,再把这一锅扫空么?大家快动手啊!”
胡祥迫不及待地伸着大勺下锅,其他人赶紧争抢,王冲却将兜鍪递给斗甜,再替她抢来肉菜,温声道:“你先吃吧。”
斗甜感动得眼中含泪,却没发现,王冲的眼角一直瞄着远处。
众人正吃得起劲时,忽然响起喝骂声,却是王世义跟谁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开始拉扯。等王世义被一整个中队的人围起来时,外圈也围了好几十人看热闹,却没一人出手阻拦,围住王世义的是黄定先中队。
“闹什么!?谁的脖子痒了,等不及被砍么?”
张立不得不过来调解,才知是王世义路过黄定先这队时,不知怎的摔了,把他们那一队的锅子如鞠球一般踹出老远。倒嘴的肉菜飞了,黄定先那队人揪住了王世义,一边骂一边推攘。
大庭广众之下,王世义又是个雄壮汉子,也只能如此了。真要动手,张立就必须行军法,否则这趟偷袭就得泡汤,而此时的军法依的是战场之法,基本就一个字:斩。
“王世义,敢踹我的锅,你是脖子痒了么!?”
黄定先则以副都头的身份,抢先咬定王世义闹事。
王世义一脸委屈地道:“我只是路过,不知是谁绊了我,还怪我踹了锅子!”
张立看向黄定先,眉头紧锁,他很清楚黄定先对王冲和王世义有敌意。闹出这事,自是黄定先的人在搞鬼。对黄定先这种大敌在前,还要对自己人搞小动作的行为异常反感。
黄定先觉出了张立的意思,怒道:“分明是这贼儿起脚踹的!怎么,我这个副都头的话,都不如区区一个小兵了?”
“事情要论是非,副都头也得讲道理……”
“我看得明白,是大个子先起脚的!”
“你眼睛生在天上?隔着两队都看明白了?大家都知道,王大个很老实的,他怎会说谎哄人?”
“别呱噪,听吩咐就好!”
“吩咐你吃屎你也吃!?”
众人争论起来,这就是敢勇与寻常将兵的不同之处。大家都是志愿从军,彼此阶级相差不多。战场号令之外,除非上官威望深,否则很难约束下属。
效用都成军不久。张立虽号令严明,已得人心,却还没到一言九鼎的地步。黄定先拉拢了不少人,他那中队里基本都是他的铁杆,却因如此。其他人颇有怨言。。
这一争论,人心尽显,有站在黄定先一边的,有站在张立一边的,也有打酱油的,张立犹豫了。黄定先不低头。已是挑衅他的权威,可他要强压黄定先,这支小队伍就要分裂。本就人少,还要内讧,下面的仗怎么打?
张立毕竟不是天生良将,既不愿办了王世义。维护黄定先,由此稳住大家,也不好强压黄定先,昭示他才是唯一的权威。只能一面问询细节,一面瞪住黄定先,逼着他给个台阶。
台阶来了,却不是黄定先。而是王冲。他捧着半锅肉菜,也不顾身后队友满脸哀怨,递给王世义,嘴里还骂道:“你怎的总是笨手笨脚?还不跟副都头请罪!?把咱们这锅赔给副都头?”
黄定先本要鄙夷地骂回去,王世义叫道:“这怎么行?锅里还有我从成都带来的灵泉酱腿!”
听得是蜀中有名的酱肉,黄定先的部下抢过锅子,骂道:“该你吃不上!”
张立有了台阶,瞪住黄定先道:“就这般了,区区小事,有甚闹的!?”
想想自己的谋划。黄定先忍下了这口气,再扫视部下。心说得跟这些人交代好,到梅赖囤之前,不要再去招惹这两个人。他也只当是谁忍不住出脚绊了王世义,这个汉子虽憨厚老实。却雄壮有力,是他们办事的最大障碍。
“谁他妈没事去绊那大个子?搞得只能吃他们的残羹剩饭!”
“反正不是我,大个子踹得好,不然就吃不着灵泉酱肉了。”
“那小子还算识趣,可他怎么也想不到……”
见部下如此不谨慎,黄定先更是气恼,怒声喝道:“闭嘴!真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部下赶紧恭敬地替他夹来肉片,有人还道:“咱们的嘴还是其次,就怕张都头……”
黄定先嚼着肉道:“之前我只是跟张立说,最好把他们赶出效用都,或者荐到马统制帐下,由马统制亲自发落,又没提马承信传话那事,张立那蠢人,只想着大家一心,哪疑有他?嗯……这肉不错……”
远远瞧见黄定先等人吃喝起来,王冲与“憨厚”的王世义对视微笑。
深夜,一大一小两个蒙面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黄定先中队的帐篷外,试探一番后,摸进了帐中。
听得如雷鼾声,两人点头,寻着了人,一人抱头捂嘴,另一人持刀自脖颈处缓缓刺下。一声声微弱的咿唔里,一条条性命就此了结。
等摸到最后一个,那人猛然惊醒,嘶哑着喝道:“谁……”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黄定先竟成了最后一个。可惜,在蒙汗药的药效下,他浑身软麻,想喊都喊不出声。
“这你都不明白?就你这蠢劲,还想杀我?”
声音很模糊,但却听得出是少年,黄定先心中剧震,竟然是……
一念刚起,嘴就被捂住,冰凉的刀锋透颈而入,斜上直入脑腔,意识也被这刀锋斩断,陷入永恒的沉寂中。
“九个……一个不少……”
王冲扯下面巾,喘着粗气道,连捅九人后颈不费劲,压住胸腔中翻腾欲呕的势头却很费劲。这是谋杀,不是战场杀人,心中不可能没抵触。
王世义也喘气不止:“该让我动手……”
王冲摇头道:“我们没有确实的凭证,若是他并无害我们之心,那就杀错了人。这桩罪,我自己来背。”
王世义道:“怎可能杀错!?我过去时,他们全都没了言语,盯我的眼神,就像盯死人一般!白日行军,也有人暗示,黄定先要对我们不利!”
王冲叹道:“我知道,不然也不会直接下手。”
王世义拂着王冲的背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二郎你没做错,只是……”
王冲低笑:“只是你也没料到,我一下变了性子,下手这么狠,直接杀光了他们!?”
王世义无语,王冲的改变。的确让他有些不适应。
王冲沉沉道:“潘姨娘的死,让我悟了很多,其中一条是,既然决定要用刀子,就不要想着留什么余地。”
王世义叹气。心说这更像是老师的作为,只不过老师是热血而为,二郎你却是冷静地干这事。
刚觉得王冲冷静以至于到了冷酷的地步,王冲就哇地一声吐了起来,帐中的血腥之气太浓,手上的血浆太稠。
“好了。事情只办了一半,下面更是关键。”
王世义帮王冲拂背缓气,王冲也很快振作起来。
“我来砍头……”
王世义不忍王冲继续动手,接过刀子要割黄定先的首级,可王冲的短刀不怎么得力,四下一摸索。找来了黄定先的一对短斧,正好。
噗噗闷响中,黄定先的头颅被自己的斧头剁了下来,没过多久,摆到了张立的眼前。
“你们这是……造反么!?”
张立惊得魂魄如坠冰窑,蹬蹬退了好几步,伸手摸腰却摸了个空。顿时大悔自己怎么就没防这对凶煞!
整整一中队九人,内有副都头一人,竟然被这两人杀了!这般内讧,他怎么交待!?
“不杀他们,非但我们要被杀,都头你想攻下梅赖囤的计划也要落空。”
王冲此时已完全镇定了,一身血污,语气却无比平静,让张立更觉悚然,但他犹自反驳道:“之前他只是跟我提议把你们调出去。说有你们在都里,才被发派来送死。”
王世义笑了:“那他怎么又愿意来了?他是副都头,硬要缩在长宁,都头你也无可奈何吧?”
张立语塞,的确如此。黄定先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比如照顾伤员,他还真勉强不了。可是就这般杀了黄定先一队人,他怎能容这两人?若是这两人觉得自己也要为难他们,是不是也要砍了自己脑袋?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般跋扈,不,这般狠辣的人。
“都头,你我的想法一样,都是堂堂正正挣下战功,所以我才信你,不然不也不会与你道出实情,商量如何处置。”
王冲这话缓解了张立对他们的惊惧,再深想下去,黄定先这队人抱成一团,自外于他。真到战时,害王冲王世义只是小事,坏了战事,那可不是九条人命,还得加上他自己这条命。
张立终于打消了喊人拿下两人的念头,可对此事后果的惊惧,却是怎么也消不掉,抱头蹲地道:“可终究是九条人命,终究是副都头,这可如何是好!?”
王冲的声音就如恶魔一般,在张立脑子里阴阴荡着:“都头,我们这支奇兵孤军深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要攻下了梅赖囤,什么事情都好说。而我,恰恰握着攻下梅赖囤的关键。”
张立略略吐气:“你是说……那个僰女?”
斗甜其实不止是攻下梅岭囤的关键,但此时王冲也必须亮亮这张底牌:“没错,梅岭囤上有大半熟夷,都是被生夷逼迫造反的,只要通过她跟熟夷联络上,我们可以毫发无伤地拿下梅赖囤。”
“此事可非儿戏,不要随口哄人”,张立嘴里还硬着,心中却已动摇了。
“我可不会拿自己性命当儿戏,都头,方才我说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也明白,马统制把我们效用都不到百人的小队派来攻有数百人把守的梅赖囤,本就是要害我的。都头拒绝了黄定先的提议,那时就与我利害一致了。这一点,都头怎么却不明白?”
王冲的淡淡话语,将张立摇曳的心念牢牢扼住,暗自骂道,真他妈是自找的!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把你这灾星丢开!现在可好,不仅背上了内讧失属之罪,也跟着一并得罪了马统制。
王冲再道:“只要都头领着我们攻下了梅赖囤……这可是份奇功,马统制即便迁怒都头,也不得不认。到时怎么对付我们另说,却与都头无关。”
这话也让张立按下了心中萌发的一丝阴森念头,那就是以军法杀了王冲,不仅能免罪,还能帮马觉一个忙。可这念头跟攻下梅赖囤的**一比,就如萤火比之皓月,更不符他的脾性。
奇功……自己不就是指着这份奇功,才没拒绝马统制的调遣么?指挥使刘庆都说过,只要自己不愿冒险,刘庆可以通过转运司向马觉说不,自己还推了这番好意。
张立脸色变幻了好一阵,许久后才皱眉道:“可是此事,该怎么跟大家交代!?”
王冲正要开口,张立却自己有了主意:“对了,有三个熟夷向导……”
王冲和王世义对视一眼,心说这个家伙,心思只要用在不算人的夷人身上,也是有够狠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