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泽庄里,王家族长王宣问已看完书信,正在思索的杨夫子:“夫子怎么看?”
杨夫子已“升职”为王家帐房管事,隐为族中智囊,拱手道:“大老爷也传回了消息,叮嘱我们闭门紧守。禹泽庄离乱地远,当不至直面其乱。唯虑四周的客户、泼皮甚至贼匪趁乱而动。若是调出人手,庄子就少人看护,使不得。”
王宣有些疑惑:“夫子道一声使不得即可,说得这般详尽,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杨夫子叹道:“太爷明辨,学生还在想另一层。若是成都的乱子久久未平,这里真要乱起来,便是闭门守庄,庄外的人财和产业也难免受损。更何况,乱子闹得太大,太师一党定要趁火打劫,给学士扣上治乱不力之罪,许学士正需我们王家伸手相助。”
王宣点头又摇头:“我也是作此想,可单靠我们王家哪能办下来?而且出力太重,还会引得有心人侧目,说我们王家靠家丁就能平半城之乱,那不是徒惹祸事吗?”
杨夫子扬扬书信:“王冲说已联络华阳多家豪门仕宦,甚至还要找双流邓相公家,如此一来,我们王家就不显眼了。信上也明言是奉许学士和赵知县之令,看来这小子对太爷所虑也有所体悟。”
王宣笑笑:“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指望事中或事后找许光凝和赵梓补上这一环。不过……有他顶在前面,倒确是能免忧。我只是担心,其他家,尤其是邓家,他能说动吗?”
杨夫子道:“太爷若真有意,就该派人去邓家。拉上他们。”
王宣沉吟片刻,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他再摇头叹道:“此番是要成全王冲那小子了,可惜啊,他为何不是我王家人。”
作为当初去招王冲父子的当事人,杨夫子只好充耳不闻,心中却也深以为憾,是啊,这般人物,若是华阳王氏子弟。那该多好。
双流邓家,略通骑术的邓衍策马急奔而来,大腿已经磨破,屁股更觉已裂作两瓣,他也只能咬牙硬忍。
邓衍如今几乎就等同王家的干人。对外事务都是他和于保正揽下的。相比于保正,他更得信任,王冲交托的事务也最为繁重。大半年磨砺下来,已非往日那个只有点小机灵的寻常乡农,即便面对有官身的邓孝安,他也毫不发憷。他清楚,这个邓孝安。对王冲可是怵得慌,瞧他脸上被木尺抽的伤,还没好透呢。
邓孝安当然怕王冲,不仅是以前那种怕。还新增了做贼心虚的怕。廖管家在永康军雇蕃人杀手的事,他已知道了,当时还狠夸了一番,就坐等王冲毙命。没想到。成都忽然大乱,听说是晏州蛮杀来了。以他邓孝安的智商。自不信此事,但他隐隐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也因这个可能而怕得要死。
邓衍如传口谕一般,昂首挺胸地对邓孝安道:“我家二郎说,邓将仕,你若想在成都蕃乱一事中脱罪,就赶紧聚齐家丁,交由我的伴当,也就是小的我,急赴海棠渡,协力平乱。”
邓孝安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被发现了!?等等,成都蕃乱!?还真是啊,完蛋了——!雇凶杀人都是小事,若是被查出成都之乱与自己有关,那可不是自己能担下的大祸事!说不定叔父邓洵武都要面临罢相之危。
他心中高喊着,将廖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怎么办的事!?不是说找的杀手么?跑到成都来,不杀王冲,却大闹成都!?
邓孝安惨白着脸挥退下人,严肃地道:“成都乱,蜀地全乱,本官身负皇恩,虽无差遣,也当为平乱尽其所能。本官与你家二郎交情匪浅,还有潘家生意正待交接,其他昏话,本官就当没听见……”
邓衍也不驳斥,就笑着盯住他,邓孝安脸上忽然转出亲切笑容:“这些话烦劳邓哥儿回给你家二郎,至于家丁……百人够么?”
邓衍不客气地道:“小的若是官人,都恨不得点齐了家中壮丁,亲自带队前去。”
邓孝安脸色又青了,转着眼珠,竟是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许久之后,才小意地道:“本官在家中也非族长,便是邀齐亲房丁壮,也不过三四百人,够么?”
听他回避了自己领队这事,邓衍暗笑,就知这种人惜命,怎愿意置身暴乱之中?
三四百人很多了,果然不愧是邓家,邓衍不再迫邓孝安,只要他赶紧点齐人手出发。邓孝安不仅亲自出面点人,还再三向家丁强调,一切听从王二郎吩咐,私下又给邓衍塞了一包金铤,亲热地唤作本家。
领着大队浩浩荡荡出发,邓衍就觉意气风发,邓相公的侄子又怎么了?官人又怎么了?把柄在二郎手里,自己都能沾得这般光。
送走邓衍,邓孝安依旧六神无主,王相公家的杨夫子又来了。听他来意也是要派人平乱,邓孝安连声道家中已空,杨夫子诧异不已,王冲是怎么说服这个纨绔二世祖的?
“我与王二郎是什么交情!?打出来的交情!二郎要人,我倾家而出!眉头都不会皱一分!”
邓孝安戳着自己脸上的伤痕,一副义薄云天的凛然之色。
杨夫子心中大定,自己委婉劝动了太爷,看来还真是押对宝了。
广都县宇文家庄园,家中族老欣慰地道:“十六啊,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担当,待你爹和你伯父得知,还不知会何等欣慰。”
族老坚决地道:“护乡人,安乡地,是我辈士人的本份!家中只留守门丁壮,其他人手,十六你全带了去!”
宇文柏既感动又鼓舞,却听族老又道:“不过,十六你记好了,此事我们宇文家不要太过冒头,就由你交好的那王二郎出面。”
宇文柏心说。成都之乱的根源就是被守正掐断的,要别人出面,自己还不放心呢。
王冲决绝地让人砍断马腿,断了蕃人退路,换了是他,他是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定。当时潘家新园那一幕,他和鲜于萌、范小石等海棠社成员,尽皆大受震撼,对王冲的观感已从敬佩向推崇飙升。
领着上百手持哨棒的家丁出门。鲜于萌那边也带着三个家仆跟了上来。
“我们鲜于家也是倾家而出了!”
鲜于萌拍着胸脯道,宇文柏白了他一眼,哀叹自己怎么就跟这小黑脸登了队,还一辈子都洗不脱的感觉。
看着两人领队杀气腾腾地出发,宇文家中一帮孩童又好奇又兴奋地喧闹着。
一个不到十岁的娟秀小姑娘问:“十六哥干嘛去了?”
“是去平乱了!十六哥可是文武双全!”
“真正文武双全的是王二郎!鲜于七哥早说过。他在晒书会上吓得人不敢让他做诗,刚才回来时又说,作乱的蕃酋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王二郎,海棠社的社首王二郎?十六哥还只是副社首。听说他们还在建书院,以后都是书院的夫子,王二郎就是山长。”
“你们恭敬些,哪能叫王二郎?该叫王太岁!没错。成都官人们嘴里的太岁星君就是他!”
年纪大的兄长们争着回答,小姑娘纤纤指尖点着樱桃小口,眼中泛着崇拜的光晕。
华阳范家,范小石高昂着头。一脸倔色地与一个中年儒生相对,此人正是在西圆晒书会上露过面的范淑。卢彦达兴文案时,范淑和宋钧等本地儒生也入过净众寺,与范小石的关系不再那么冷漠。但说到某些事时。范小石依旧敏感无比。
“十丈,范拓今日不是来谈个人之事。而是为成都父老乡亲而来……不必再说了!我娘既已出族,我与范家就再无关系!十丈若是无相助之意,范拓这便告辞!”
见范拓拱手要走,范淑赶紧喊住。
“此事是我士人应尽之责,怎会冷眼旁观?你来时,我就在召集家中壮丁。可范家只是书香之家,比不得其他豪门,就几十人也无济于事。我正传话四邻和佃客,待人凑得更多些,你再带走。”
这番话留住了范小石,范淑再感慨地道:“你娘之事,于礼有碍,家中也确实为难,但不管怎样,你这一辈,二十一的排行,终究是你的。如今你也出息了,先能惹下文祸,现在又能领人平乱,十叔也不逼你,你能想着此事就好。”
范小石道:“十丈别担心,此事有王守正主持,家人不会有生死之危。”
被范小石故意误解,范淑也只能苦笑,再语重心长地道:“那个王守正,真有翻江倒海之能,你还是谨慎些,要立正己身。”
范小石嘿嘿冷笑:“十丈莫想错了,不是王守正在牵累范拓,而是范拓一直在牵累王守正。范拓还未着冠,便能得此良师益友,怎能不附骥而为?”
范淑再无言语,待范小石带着队伍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范淑才百感交集地自语道:“也罢,盼你真有功成名就之日,那时再回范家,十叔我这张老脸就等着你来抹。”
王家、邓家、宇文家、范家,不仅华阳,连广都和双流的豪门巨户都纷纷出动,到夜时,以海棠渡为中心,已聚齐四五千人,个个精壮有力,人人都持哨棒朴刀,俨然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
就在潘家新园的位置,木棍叉起了若干铁锅,锅里火光大作,映得四周一片通亮。王冲倚在如孔明车一般的大椅上,艰辛地将一面面小旗插在身前案桌上,那是一张粗糙的舆图,大致描画了以海棠渡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