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秋高草肥,政和五年五年的九月,又多了层血腥之气。
这一年也是辽国的天庆五年,完颜阿骨打立在黄龙府的城墙上,向西眺望。他和将士们本作好了苦战经年的准备,视黄龙府为功业极限,却没想到,黄龙府就如朽烂的腐木一般,在他的兵锋下轰然倒塌。以至于他都开始后悔之前在达鲁古城浪费了太多时间,浪费了太多表情。
这么快就攀上了功业之巅,阿骨打却没感觉到空虚茫然,更不满足。辽国的皇帝就在西面,正率大军御驾亲征而来。这既是巨大的压力,又是全新的挑战,让他和将士们无暇去品尝胜利的滋味。
不过,就如之前那场场大战一样,女真人必定获胜,阿骨打对此满怀信心。辽军号称七十万,遮天蔽日,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七十万头牛羊。阿骨打还让粘罕写信给辽国皇帝,假意哀求罢兵,实则讽刺辱骂。粘罕向文书口述时,边说边笑,阿骨打看了后也笑个不停,说有了这封信,就不怕辽国皇帝不来了。
打败了辽国皇帝和他的大军,女真国就将与辽国平起平坐。想得更远一些,甚至说不定有攻取上京,代辽而立的未来,那样的未来,不知会是怎样的辉煌。
身边的哼声打断了阿骨打的遐思,见是四儿子兀术,正满脸不忿,阿骨打失笑道:“兀术,何必心急,再过两年,一定让你上阵!”
兀术闷闷道:“再过两年,上京都要没了。”
阿骨打皱眉道:“征战天下又不是儿戏,别说两年,两天之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们可以立下大志,作事却要谨慎,要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看待。就像草原上捕猎,即便套住了猎物的脖子,射伤了猎物的腿,没有将猎物彻底杀死前,就不能分神去想它的肉味。”
兀术却道:“阿玛,两年前,你想到了今日吗?”
阿骨打愣住。两年前他才继位女直部都勃极烈,所领完颜部将兵不足千人。面对跋扈辽使,只能忍气吞声,那时他便有攻入上京城,揍得辽国皇帝满脸开花的想法。可那终究只是意气。若是当时有人告诉他,今日他会攻破黄龙府,他定会当作谄媚小人,一脚踏上脸去。
“兀术,这两年里,我们完颜部,还有所有女真人。打的仗,杀的人,比过去一百年里还要多。辽人虽然不堪一击,可打仗还是要死人的。我们战死的勇士,也比过去一百年还多。这是上天给勇士们作好的祭台,只有作好准备的人,才能登上去。”
阿骨打有些迷茫地道:“或许两年后。我们攻破了上京,十年后。我们推翻了大辽,可那之后呢?我再也想不到……”
目光恢复清灵,他又沉声道:“到那时,或许连我都已经献祭给了上天,未来就得靠你们了。”
兀术凛然,再意气风发地道:“等推翻了大辽,阿玛再领着我们征服更南面的大宋!大宋比大辽还要大,还要富庶……”
阿骨打哈哈一笑,拍着兀术的肩膀道:“宋国不是辽国,不要这么轻视。粘罕找来的汉人书生都说,只有仿效汉人的礼仪建起国家,才能够震慑四面的敌人,收服弱小的部族。宋国虽然不如几百年前的大唐,总是个让人敬畏的大国。”
“汉人的礼仪……礼仪有什么用?胜利是刀,是血挣来的!”
想到了在达鲁古城时,娄室军营前挂起的那只女人脚,兀术憎恶地撇嘴。腹诽不好出口,抬头望天,又见到熟悉的秃鹫在半空盘旋。兀术心说,你们这些畜生,又要有一场丰盛的大餐了。
陕西西北角,厚重黄土与荒凉戈壁交界,浅细的河流如草蛇一般蜿蜒而过,就在河流东岸,黄土被密密麻麻的人马尸首覆盖,血水正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
秃鹫成群盘旋,不少甚至不惧活人,径直扑下来,啄食着身穿红衣的尸首。打扫战场的人也懒得理会,只将扑在披甲尸体上的秃鹫赶开。
方圆十数里的战场原本很是沉寂,只有伤者呻吟,伤马嘶鸣。某一刻却响起欢呼声,一群民夫如献宝一般,捧着一面旗帜向远处监视他们劳作的兵丁。大战已毕,这些兵丁都卸了甲胄,秃着脑勺,周边的头发扎起细碎小辫,与扎着发髻的汉人民夫截然不同。
民夫与这些髡发兵丁嘀咕了好一阵,兵丁才将信将疑地接过旗帜,展开查看,鲜红的长旗上竖写一行汉字:“秦风路第三将令”。
髡发兵丁看懂了这面旗,也嚷嚷起来,一人带上红旗,翻身上马,朝西面疾驰而去。越过浅河,一座城池矗立在西面,在大宋官方文件里,这座城池叫臧底河城。
政和五年元月,由童贯总领永兴、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军兵所发起了横山之战,到九月战争已进入第二阶段。秦凤经略使刘仲武率泾原、鄜延、环庆、秦凤四路大军进攻臧底河城,意图占盐州,尽收唃厮罗旧地,却遭大败。秦风路三个将几乎全员战殁,死者万人。
按理说,铺报该在半月内传回汴梁,可到十月中旬,总治三省的公相蔡京却只在秦凤路一些门人的私人书信里了解到此战的模糊片段,这让他大为光火,就在家宅里发起了脾气。
次子蔡绦安抚道:“太尉领枢密院,什么军报可以发回汴梁,什么可以不发,他自能审度……”
蔡京冷哼道:“郑达夫呢?他怎么不说话?我不信他一无所知,他这个知枢密院,难道就是童贯放在京城的草人?还以君子自诩,要在神宗朝时,他与阉人这般勾连,早就被轰下台了!”
蔡绦叹道:“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臧底河城便败。也无损大局。”
蔡京嘿声冷笑:“大局?谁的大局?胜胜败败何时休?童贯是要耗尽天下钱粮,才愿定下局面?”
蔡绦本还有些担心,以为父亲年老,思绪不如以前那般深沉缜密,有心要拆与童贯搭起的这副内外台子。听这话才明白,父亲只是抱怨。
童贯掌六路边军,大半年来,二十万三十万大军频频出动,钱粮如洪流一般倾泻而下。父亲往年靠钱法、钞法、盐法积攒起来的钱粮。照这个速度挥霍,眼看又要见底。到时官家又要向父亲伸手,父亲又该怎么办?再举新的聚敛之策?如今的花石纲就让异议之声越来越大,父亲已背了无数骂名,当年的起起落落。不都是先聚敛足了钱粮,再为官家背黑锅而下台么?
父亲已近七旬了,再难又历一次起落,怕就是为此而急吧。
蔡绦这般想着,觉得父亲太不容易了,朝野对他的攻击诋毁,也太不公道了。
就臧底河一事而言。童贯似乎真有些过分,竟然掩情不报,甚至都不从私人途径,跟蔡京通通气。两人的裂隙看来是已难以弥合。
蔡绦想得再深,又觉得不对劲,刘仲武与童贯的关系并不算好,不是官家青睐。童贯早就把刘仲武冷藏了,今次童贯怎么又愿意替刘仲武遮掩了?
“邓相公那听来消息。许是高俅拦了军报,太师放心,官家该已知道。”
上门拜访的邓家门客传来了这番话,让蔡京父子舒了一口气。高俅此时就在刘仲武军中任统制,作为天子的藩邸旧人,派去前线镀金的宠臣,自有一番主张,童贯也不得不买他的帐。
蔡京释然的是,官家既已知情,他就不必苦恼到底报不报此事,以至与童贯闹出台面上的争执。可再细想此事,又深深感慨道:“阉人,近臣,官家都在用什么人哪。”
蔡绦和门客也唏嘘不已,蔡京再对门客道:“再这般下去,枢密院就要成摆设了,问问你家相公,愿不愿入枢密院。”
门客拜领任务后,终于提到了真正的来意:“近日成都府路提刑司急报到刑部一桩奇案,不知太师是否留意过?”
蔡京抚着浓密的长须,混浊的目光闪起光芒,像是缅怀着什么,悠长而飘曳。
“一书生手刃十一人那件案子?当然看过,蜀中有奇人啊……”
蔡京似乎还很赞赏那书生,门客有些急了:“太师,邓相公的侄子,邓右丞的三子也于此案受害!成都提刑司竟然只定了刺配充军!这般处置,刑部竟然没有驳回,这会引得朝野哗然啊。”
蔡京收摄心神,淡淡笑道:“与你家相公说,是我的意思。”
门客惊声道:“太师为何如此?邓右丞已落职,难道……”
蔡京闭口不言,蔡绦道:“我家大人心襟怎会如你所想的那般狭小?此事大人不是在为难邓家,而是在护邓家。邓相公许是只听了成都家人一面之词,却不知此案的根底。”
“成都提刑私信我家大人,抄录了华阳县的卷宗。那份卷宗里,邓右丞的三子邓孝安与邓家儿媳尤杏儿聚众逼奸华阳花户潘氏,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在城中繁华楼馆,数百人亲见……”
门客猛抽了口凉气,蔡绦继续道:“那花户潘氏与王姓书生已议及婚姻,书生赶到时,潘氏以剪刀自刭,坠楼而亡。书生怒发,拔刀连杀十一人。”
门客讷讷道:“刑部卷宗说的是潘氏与花行酒行在生意上起了嫌怨,在散花楼会商。因邓家媳尤杏儿之父是酒商,邓孝安受托出面作中人,两人才去了散花楼。潘氏与尤杏儿起了争执,乱中误伤潘氏,再坠楼而亡……”
蔡绦接道:“王姓书生上楼理论,花行和尤杏儿父女谩骂,再起斗殴,书生持刀自保,误杀十一人。”
门客瞪圆了眼睛:“是啊,误杀……误杀十一人!天下间谁人会信!?”
蔡京开口了:“不信此事,便信邓家人逼奸民女。”
蔡绦道:“尤杏儿是邓相公儿媳,到时朝野哗然,会去哗谁?难道不是邓相公?”
门客楞了片刻,犹不服气地道:“邓相公听闻此事,老泪纵横,说兄长邓右丞固然犯过,却还得太师怜悯,罪不及家人。如今区区乡野猾民,竟也欺起邓家来……”
蔡绦长叹道:“成都府路之前报上的祥瑞并蒂莲,正是那潘氏所有。而那书生,不仅在当地素有仁名,儿子王冲,更是年初搅乱成都的一号人物。”
蔡京难得对一个门客说这么多话:“此事必已入了官家之耳,许光凝并成都提刑已在此事上作了调和,告诉你家相公,若是大造此案,邓家名声会如何,让他多度量度量。”
门客拜谢过,再不甘地问了一声:“本朝虽重读书人,可杀了十一人,还不得一死,似乎也太善待那书生了。”
看来邓洵武的愿望,就是要那书生死。
蔡绦摇头道:“当日之事,成都满城皆知,无数人亲见,都道书生是复仇除恶。成都府路诸官皆言不可杀,难道要刑部,乃至大人来背这桩民怨?”
门客万般无奈,颓然退下,转身时,就听蔡绦再道:“泸州正战晏州蛮,将其刺配充军,与死何异?”
门客一震,转身时一脸喜色,不迭叩谢。
“大人,这样真好?”
待门客告退,蔡绦有些忧心地问,提点此事正是蔡京的意思。
“治了邓洵仁,邓洵武本已有怨,眼下又没更合适的人入枢密院,只能指着他了。既如此,总该与他示以善意。”
蔡京淡淡说着,蔡绦点头受教,心说杀人么,明面上杀不得,暗中的法子却太多了。甚至都不必动嘴动手,在合适的时间,推到合适的地方即可。
“一气连杀十一人,奇人啊奇人……”
蔡京又感慨起那个书生来,蔡绦只记得这书生姓王,相比之下,他儿子王冲反倒更有印象。毕竟是一人力顶卢彦达等成都一众官员,竟然还翻了盘,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不过父亲的感慨,蔡绦却不以为然,再能杀人又如何?读书人之才,该用在安邦定国上。到了他们这个层面上,一句话就定千万人生死,匹夫之怒,何足道哉?
父子俩的话题再转到大伾山导河建桥和太子身上,前者蔡京推举了孟昌龄为都水使者,要在黎阳大伾山开河导水,建浮桥通来往,以此缓解每年耗于治水的劳役之费。孟昌龄是治水专家,对此事前景却不怎么看好,蔡京需要考虑怎么给他一些压力。
后者则是另一件忧虑之事,之前蔡京送了不少大食玻璃器皿给太子赵恒,却遭太子怒斥,叫人当众砸碎,着实落了蔡京脸面。后来得知,这是中书舍人兼太子詹事陈邦光挑唆所致,上月蔡京寻事将陈邦光贬去池州守洞霄宫,太子会有何反应,需要细心观察。
再一件事自有门人和清客协助,官家要为秘书省另建明堂,蔡京被任为明堂使,工程浩大,油水丰厚,其间细节,都已熟捻无比,自不必言。
与这些要事比起来,成都府路报上来的这桩刑案,就如微尘一般,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