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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的寒风卷过宫人们的衣领,那朦胧的夜月将宫人们的珠钗染上了一层不知名的颜色,显得冷而妖异。
纯妃叫人按着进了翊坤宫,可是当跨进翊坤宫的一刹那,纯妃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翊坤宫内上下所有的宫人跪在她的眼前,一片哀哭。
见到此情此景,纯妃稍稍愣了一愣,旋摇了摇头,命道:“你们都起来吧,不过死一个人罢了。”
采佩哭得几乎要昏倒,好不容易叫采锦搀起来却又摔倒下去,趴在纯妃的脚边道:“奴婢未能克尽己任,致娘娘有今日之祸,娘娘一去,奴婢愿同往,死后在阴司之中永世服侍娘娘。”
看她说得如此动容,周遭一应大小太监、宫女也都纷纷磕头,哭得更恸,哪知纯妃只是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默默地将自己头上的珠钗一支又一支地拔下。
每走一步,一支钗就落在她的脚边,众人起先还在哭啼,看见纯妃这样都觉得怪异,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她。
纯妃无言,仍往前走,戴走到月台之前,她头上钗钿已经尽去,一漫青丝裹着点点银星淌在她的两肩上。
“郎英,打水来。”
郎英还在哭泣,尚不曾听见。
纯妃又叫了一遍:“郎英,取水来!”
郎英这才颤颤悠悠从她身后爬起来,朝纯妃一拜道:“娘娘,娘娘,奴婢代您死吧,是奴婢不好。”
“郎英……”纯妃的言语之中带着一丝哽咽,“本宫命你取一盆水来。”
这时候水房的小宫女才去水房舀了一盆温水,低着头递给了郎英。郎英接过以后,登上月台入了抱厦,纯妃正歪在抱厦的一立柱子边望着满地的人默默地抽泣。
“娘娘……”郎英不知如何说才能安慰纯妃,只能将水无言递上,双手因左右颤动,盆中的水也左摇右晃,差点要飞出盆外。纯妃见后,只是淡然一句:“伺候本宫濯面。”
郎英又哭,只能叫一个小宫女端着,自己熟练地伺候着纯妃洗脸。
铅华褪去,纯妃那凝脂肌肤,不过是脂粉堆砌的假面。她是这样苍老,与那人前的盛容相去甚远。满脸的纵横,沧桑毕显,而许多小宫女从未见过自己主子这样一副容貌。
在众人目前,她乃是后妃第一,从不以如此面目示人,可如今她累了,想要歇息了,但是时刻不能等人,皇后那边赐死的仪列已经从承乾宫缓缓而发。
赐死并不是外人眼中那样可笑之事,赐死是极庄重极体面的死法。如纯妃这样的要人赐死,必要由礼部官员会同大殿的太监捧诏,仪仗左右,宣读圣谕,而后由此人跪地行礼谢恩之后,方得从容就死。
故,赐死亦有赐死之礼,这是礼之所重,也是皇室的体面。
本来皇后已经差人去请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陈锡年,可是太子闻讯在承乾宫内叩头大哭求情,并命人紧闭宫门,不许外人擅入。
皇后未免夜长梦多,已经不能顾及那么多。如果今夜不能赐死纯妃,明日太子上朝之时,联合纯妃之下的太子党的势力将此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那将使国政置于何地?
纯妃势大,外朝一旦说情,能不能一发赐死,就难说了。
思前想后,她还是狠了狠心,叫人把当晚在文渊阁值班的章继同叫来捧谕,又令郑端捧药,率大太监六人为赐恩使,少监四人为监史,另命一套仪仗入翊坤宫赐死纯妃李氏。
太子听闻仪仗已经去了翊坤宫,不顾身份体面,从承乾宫一路往翊坤宫去了,皇后生怕出事,也叫人抬着往翊坤宫赶去。
皇后的辇轿刚到翊坤宫门口,就看见太子在仪仗之中大吵大闹,众人因他将要继位为帝,都十分害怕,不敢劝阻。太子便径自走到章继同眼前将谕旨撕个金光,又一把夺过郑端手中毒药,狠狠照地上一摔,药碗被砸了个稀烂。
众人这时候也都无计可施,章继同也不敢深劝,只说:“殿下不宜违拗大行皇帝遗诏,臣等也是奉命办事。”
“奉命?本宫命你不许去翊坤宫!你要是敢跨进去一步,本宫先教你死!”太子说罢嚎啕大哭,不禁巴住翊坤宫门上的门钉倒在地上。
这时候皇后才端坐在辇轿之上喝道:“殿下如此,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回身一看,见皇后威风凛凛地坐在辇上,于是叩头恭拜三。
众人一见皇后,态度便大不一样了。章继同一把上去拉住太子劝说,郑端也不怕了,直命人赶紧再去端来一壶鸩酒。
虽说眼前这位闹事的日后要当皇帝,可辇上坐的那就是今后的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板脸,宫里的地儿也得抖三抖,所以人人都见机行事,忙不迭地去劝太子:“殿下,这是大行皇帝之命,我们不能违抗的。”
太子不听,忽然冲到人群中跪在皇后眼前叩头大呼:“母后!求您放过纯姨吧!儿子日后做皇帝,万事都听母后的,就请母后饶了纯姨一条性命。即便让她孤独终老,老死在北宫也罢了……”
皇后看他如此情切,不免动容下辇,将他扶起道:“并非母后心狠,但若不赐死纯妃,大行皇帝颜面何在?况且不日殿下就要继登大宝,若是殿下的旨意也无人听从,江山社稷还能稳固吗?”
太子虽深知此理,但他心中,早已情压过理,于是只能拉住皇后的裙裾哭求:“我已失了一个母亲,母后还想再让我失一个母亲吗?纯姨待我恩重如山,母后何苦处处相逼。”
听得这话,皇后觉得真是百口莫辩:明明处处相逼的是纯妃,她几次也要栽在纯妃手上,萧琴袖被她挑拨离间离开了京城,理王爷不在她的身边,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纯妃所为?如今倒被说成她咄咄逼人了。
皇后遂怒道:“不是我苦苦相逼,是大行皇帝之命,我又如何能忤旨行事?殿下在此嚎啕,很失身份,来人,送殿下回端本宫。”
太子一听如此,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依从,好在郑端叫来几个有身手的缉事厂太监才把太子压着送去了端本宫。
皇后一行这才入了翊坤宫。
翊坤宫内,出奇地静。
皇后走至中庭,才有许多人陆陆续续从殿内走出来,朝皇后叩拜。皇后目不斜视直往翊坤宫正殿内走去,她一脚踩住汉白玉阶浮雕上的凤纹,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她不该来这里,但她还是想来送送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
众人沿着左右磴道上了月台,郑端便问:“娘娘,奴婢等进去办事即刻,娘娘不必见她死时样子,以免受了惊吓。”
皇后却道:“我先送送她,你们在这里等着。”
说罢步入殿内,殿内宫人纷纷退避而出,皇后入殿,在那金碧辉煌的殿中榻上,独独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
“我料定你会来,所以在这里等你。”
皇后被纯妃的形容吓了吓,一时没有应声。
纯妃轻轻一笑道:“你怕是没见过我个样子,不过我已是必死无疑之人,所以也没有必要留着那旧日的虚容假面了。”
皇后很快安定下来,与她对坐在榻上,二人之间有一只琉璃净瓶,瓶中插着一枝开败的红梅,香之虽远,但已落败了。
纯妃笑着用左手捋了一把梅枝,上面一朵残花粘在了她的手上,纯妃便拿右手点着那多残花道:“文蘋华,我就是这朵红梅。”
皇后不顾她疯疯癫癫,只问:“本宫这次来,有几句话问你。”
“你是想问仪冰告诉你的是不是真的吧。”
纯妃果然老谋深算,皇后的来意早已猜透了。
“你肯不肯说?不肯说也罢了。”皇后见她如此,也无意勉强她。
“肯,为什么不肯。”纯妃浅笑着,皇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真正的笑容了,反倒对她这个浅笑起了一丝怜惜。
纯妃但言:“希王是我杀的,因为皇上太过爱希王了,日后留着希王长大,我的许王怎么能做皇帝呢?”
皇后闻之,颔首不语。
“我曾想杀掉嘉王,但是后来德妃和诚妃二人从中作梗,我也一时无计可施。”
纯妃边说边叹:“况且,你又来了。居于中宫之位,大有椒房之度。我恨你,因为你太像一个皇后了,你太像我想成为的皇后了。清白贤明,有容人之度却又不姑纵小人,杀伐果断又慈善仁爱。这是我想做的,可是你做到了,所以我很不甘,我乃是广陵王李氏一门之后,你虽也是贵戚之身,但门第终究不如我们李家,皇后之位,本就是我的。”
皇后闻之,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即便如此,你若能安分守己,日后也必得善终。以当今太子对你的亲爱,日后安居太妃之位,死后追赠贵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哈哈,贵妃……”纯妃苦笑了一声,将手中残花拈碎,“皇后,你真的是太糊涂了,没有人会不想做一个正室,即便封为贵妃又能如何?他日太庙之中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更何况,你可恬然做你的太后,一个太妃,终究要看人脸色。”
皇后摇了摇头,但也无可奈何:“你我终究都是女人,皇帝总要册封妃嫔,若所有妃嫔人人都这样想,那么后宫何能有一日安宁?”
纯妃笑道:“文蘋华,你做了这么多年皇后,怎么越发糊涂起来了?你以为德妃、诚妃她们不想做皇后么?她们也想,就连我脚下的韦贵人、当年理王的生母刘选侍说不定也在梦里做了皇后呢!只是她们没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手段罢了。母仪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既守不住那个位置,王皇后被武则天整死也没什么可怜的。”
皇后蹙眉,不喜此言。
纯妃见皇后形容微变,才笑道:“你大概嫌我的话了吧,可是我说的是实话。不是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其实不是人变得善了,只是不得不想积点子阴德,好让自己下去好过一些罢了。”
皇后道:“你这样算计,也会断了许王的前程的。”
纯妃忽然噗嗤一笑道:“那你便错了,许王的前程不会断送,他一定会做皇帝的。我虽死了,然而今生今世我们二人仍是敌人。你便看着吧,我死以后,当今太子继位,宰制天下。而你,只会在当今圣上的脚下跪地求饶。你杀了他最亲爱的人,他日后怎么整你,你就等着吧!哈哈……”
纯妃一阵狂笑,皇后不忍卒听,只能起身扭头欲走,不料纯妃在她身后笑得更为大声:“文蘋华!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姐姐我在阴曹等你,等你的好消息……可惜你的孩子终究死在我的手下,否则你也不至于如此落魄了……哈哈……”
皇后被她说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能退出殿外,招呼郑端等人进去赐死。待郑端进了门,皇后转身又看了一眼翊坤宫的匾额,不禁汗毛倒竖。那夜月照下的玉阶,似乎结霜一般,让她双足冷得彻骨。
纯妃所言,并非是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