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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端刚入殿中,里面几个锦衣卫便已退了出来。按理宫城下锁以后,唯独锦衣卫有急事,能特开小偏门飞驰入见。郑端知道那头已有大事,而他这里也有一桩大事要禀报,不免有些心事重重。
几个锦衣卫看见郑端,数人都朝他行礼道:“郑公公好。”因见他神思游移,不免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敢是身子不爽么?”
郑端一揖道:“没怎么,夜雨前来,敢是有要事?”
一个佥事跨近一步,朝郑端低语:“有人以箭投书圣上,我们不敢怠慢就呈上去了。”
“有这等事?”郑端别过几人,走近御座,先远远看了看今上的脸色。今上正锁着眉头捏着一张小纸条子想什么出神,这才怯生生走近了低头一句:“万岁爷。”
“哦,郑端啊。”今上把纸条收起问道,“前儿那个叫喜红的丫头,你找人去太子宫里盯紧着些,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你速来禀朕知道。”
郑端一听,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万岁爷,喜红,死了。”
“死了?”今上一脸诧异,“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儿的事?”
郑端便把方才景善与他说的一概说了,今上捏着手中那张“喜红将死、皇后无辜”八个字的小纸条大惊道:“果然有鬼!”
这四字一出口,郑端已半猜着皇上的心思,便问了一句:“皇上,可要再问问皇后娘娘话么?”
今上听了却默了许久,道:“暂不用了,虽喜红所言未必全真,但也必是影从中起方能被人拿住这点错来。对了,你去叫纯妃来朕跟前。”
郑端领了旨,便往翊坤宫去了。人刚走到乾清门外,那个探消息的徒弟严惜规来了。严惜规一看见郑端来不及请师傅的安就悄悄道:“师傅,我方才往直殿监值房去了,就在廊下趁没人偷偷站了一会子,里头就听见一阵笑。徒弟不敢掏窗眼子往里看,只听那个笑声似乎很熟悉,似乎是陈太监的声音。故而想着他人没走,来告诉师傅一声。”
郑端听了便说:“知道了,这件事儿事关重大,今后你若说出去半个字儿,当心你的脑袋!”严惜规连连称是,郑端便带着两个小宦官往翊坤宫去了。
一个小宦官给他打着伞,一个小宦官为他提着灯,郑端边走还在边思索:太液池上夜都是直殿监在管,方才景善来说时候,说陈太监人不在。可严惜规打听却说他人在,这是一种可疑;再者,既陈太监人在,那一定已知道喜红死了,可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笑得出声儿呢?这是第二种可疑。
他虽怀疑,但也不敢深想下去,只到翊坤宫去传话,不想翊坤宫的人说纯妃去了皇后宫里,郑端便道:“那我少不得又得走动去了。”
翊坤宫的郎英一听郑端要往皇后宫里去,急忙说:“公公不必烦劳了,我自遣一个小黄门去传。夜深雨大,路又滑,您年纪大了不好走动,不如到我们歇脚的地方儿坐坐,吃一杯酒暖暖身子,用些果子、薄脆之类,点点饥。”
郑端想了想倒也有理,但是又一想陈太监的事,便谢说:“我今晚在御前当差,不宜饮酒。”郎英又好歹一阵劝,郑端全然不听,径自往承乾宫去了。郎英见此行状,赶忙叫一个小宦官偷偷跟在郑端后面随他而去。
话说纯妃今夜去皇后宫中,自也是赢了这局有些得意。人愈是在这种时候,愈是露出马脚来。皇后本在宫里仍读书,忽然听得纯妃来,仍以整装接人。
纯妃行礼如仪,朝皇后望了望,见她青丝齐整,庄严不减,便说:“娘娘真是皇后。”
鲁尚宫一旁呵斥:“娘娘说话不可忘了分寸!”
纯妃才笑道:“啊呀,妾看娘娘形容庄严、举止从容,处境艰难,举目四顾仍无一丝丛脞①,可见娘娘圣德,一时欢喜,失言了,望娘娘恕罪。”
这话虽然听着很好,但鲁尚宫在宫中多年,却知道纯妃的意思,便喝道:“娘娘!处境艰难四字从您口中说出来,可有不敬之嫌。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怎么会有处境艰难这种话,您是妃嫔之首,怎么这等教养都失去了?”
纯妃瞧了一眼鲁尚宫,微微含笑道:“到底是皇后娘娘调教的人物,气度威严跟别的宫人自然不能比拟。”
皇后瞥了纯妃一眼,见她得意之色已渐渐从皮囊之中渗出来了,便道:“你这句话又说错了,鲁尚宫乃是女官之首,女官本职在乎训导宫闱,即便是本宫有过,鲁尚宫也应直言劝诫,并不是我调教鲁尚宫的。”
纯妃笑着一拍自己的手掌,差点把手心的绢子都掉在地上,笑道:“哈哈,啊呀,瞧我这张嘴,因是太高兴了便说错了许多,娘娘宽仁为怀,但请娘娘恕罪。”
皇后朝鲁尚宫和左右侍女看去,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她今儿来不是来做客的,只是想来与我说体己话。”
鲁尚宫走近一步道:“娘娘。”
皇后闭着眼睛吩咐:“都出去吧。”
“是。”左右的宫人纷纷退避而出,只留了皇后和纯妃二人对坐。皇后的声音仍是那样清平无波,悠悠道:“纯妃今日来,不知为的何事?”
纯妃故意张望四周,笑道:“娘娘这阵仗是要做什么呢?把这些人都支走了做什么呢?是怕她们看您的笑话么?”
“李芳迩!”皇后一怒,直呼纯妃其名。
纯妃却大笑起来,也直呼皇后名讳道:“文蘋华,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放肆!你在承乾宫这样疯疯癫癫,意欲何为!”皇后不禁拉高声调,当面直斥。
纯妃轻笑:“娘娘想要害我们母子,臣妾也是逼不得已,既然犯下大错,臣妾甘愿领罚,只是不知出了这个承乾宫,还有哪个人会听娘娘您的懿旨?”
皇后看她已是得意忘形了,便肃道:“本宫从未想过害你们母子,正相反,是你们母子想要害死本宫。”
“哈哈……”纯妃又大笑道,“臣妾总是在想,若娘娘是臣妾,臣妾是娘娘,由臣妾坐在这御榻软枕之间,指不定是相安无事。可惜,娘娘身为皇后,臣妾不能不这么做。”
“可惜你算盘打错了。”皇后正色道,“即便太子登基,好,再即便本宫也已薨逝飞升,你又不是太子生母,难道可以被尊为太后?至多也只是封为太妃,随着许王就藩而去。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置那么多人于死地不可?”
纯妃冷笑了一声:“臣妾不知娘娘知道了什么,不过臣妾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没有皇后娘娘如此阴险狠毒,臣妾从未害过什么人,也未曾听到置人死地之说。”
“你敢说先皇后所出的希王不是你害死的?”
虽说纯妃怀疑皇后知道此事的实情,但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她还是稍稍吃惊,不过随即笑道:“希王之死与臣妾何干?娘娘可是失心疯了,胡乱把这脏水泼到人的脚边,希王是病死的。”
皇后却道:“本宫看过希王的进药底簿,小孩儿常病是自然,但进药之多之滥出自谁手?典医监都是你的人,难道本宫会不知道?他才只有四岁!竟然被弄得闭证神昏,寒闭应当温补,本宫却看见他的起居注上进了几次冰汤和冬瓜笋子汤,到底是谁疯了?”
“这是尚膳监和尚食局定的食单与臣妾何干?再说当时娘娘不在,那时候正逢大夏热天,进冰是常事,许是他们弄错了也未可知。”
皇后看纯妃简直无可救药大骂道:“你还有点人的良心么?谁不知道当时尚膳监和尚食局全是你的人!本宫知道此事以后,才发觉你的真面目,因此特为留心你的行状。”
纯妃却大言不惭地说:“娘娘倒是心眼子细,还会去翻一个死人的《进药底簿》。怕是嫁到谁家都是个料理一家的主儿。可惜您来了皇宫里头,那便是不一样了。既知道了,何不趁早告了皇上,治我一个谋害皇子的死罪?”
皇后却知道,她没有确实的证据。
虽说她清楚典医监、尚膳监、尚食局的人物,可也不能逼着他们承认自己就是纯妃指使。
“娘娘倒是说对了,本宫之志,自不在太妃之位。当个老太妃庸庸碌碌到底没有什么可为之处。”
“那么,你是想把本宫治死,以便登上后位,母仪天下了?”
皇后话音方落,纯妃又笑起来:“把娘娘治死又如何?后宫未必有主。皇上也不是傻子,扶正一个后妃,那把太子这个没了娘的置于何地?当初皇上还在盛时,大臣们劝他再立倒是无妨,如今皇上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必是不会再立皇后了。说来这棋可真难下,若是下得不好,终究一个两头空。”
皇后摇了摇头:“那么……你想把本宫治死以后,再除掉太子、除掉嘉王,扶立你的儿子许王了?”
纯妃忽然起身一福道:“娘娘怎么说得出这种惊人之语,臣妾胆儿小,万万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这得造多少冤孽出来呢?”
“李芳迩,你就不怕报应么?”皇后闭眼太息,已经不愿正眼瞧她了。
纯妃只是不答,含笑立在她跟前,故作难过地说:“臣妾此番前来,只是告诉娘娘一件惨事。”
皇后不应,只待她说。
“皇后娘娘,您恨之入骨的喜红,被您的人推倒太液池里,淹死了。”
皇后猛地睁开眼睛:“什么!?”
纯妃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娘娘,您恨她也不该痛下杀手,想必此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明日,大臣们要是知道了,过两天……哎……”纯妃朝承乾宫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边打量边走到一盆花草之前。
她用指尖轻轻拈了一把花朵,叹息道:“这……这承乾宫里,恐怕再也没有人了……不过娘娘放心,待娘娘走后,臣妾会时时派人扫洒,与娘娘在时必无二致。”
这时候忽然外头有什么人叫起来,原来是纯妃宫里的九品奉御陆祥。陆祥在外头大喊:“郑太监来了,郑太监来了。”
纯妃扑哧一声大笑道:“娘娘,郑太监来找您来了,皇上啊,又要找您问话了。”
不一会儿,郑端进了宫门,先拜讫皇后,再拜了拜纯妃。纯妃道:“公公夜雨前来,辛苦了,本宫与娘娘说些体己话呢,不知所谓何事?娘娘可怜,万务再劳动她心神了。”
皇后只闭眼等着郑端发话。如果可以,她真想此时此刻变成一个聋子,听不见纯妃这恶心的做派和调子。
郑端却朝纯妃一礼:“娘娘,皇上找您过去。”
纯妃一惊道:“找,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