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是神州人界之内最大的城市。它背倚耸入云霄的天柱神山,脚踏七千里蜿蜒蓝河,拥四方中州沃土,雄视八荒。历经十几代王朝更迭,数千年战火与繁华,从遥远的北陆冰原,到南方的殇莽群山,恢弘壮丽的天启,都一直被视为天下共主的所在。在一些小国与族群中,人们也会敬畏的称其为人皇城。
现今,乃是元启一年,大衍王朝立国的第二个年头。
而此时的天启城,却已离奇地封闭了近半个月。在之前的数百年里,天启都从未做出过封城之举。
外地而来的商贾旅人,游侠方士,在距城四十里开外就被军队拦下,不得前进一步。观之不详的墨色云层在天启的上空翻涌,只望一眼,便令人心生寒意。被阻在城外,又不明原由的人们纷纷登上高处,向着雄城方向眺望。
在眼中出现的画面,令所有人为之战栗。
无数兵甲如滚滚蚁群,纷纷涌入黑烟缭绕的天启中心。冲天的火焰与炽烈雷光在扬尘之中纵横闪耀,伴着隐约的如同山峦崩碎般的巨响,一股股血腥焦糊的气味不断被肆意席卷的狂风带入鼻腔,闻之令人作呕。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有着众多军队,和境界极强的修行者参与的战争,一场足足持续了九天的战争。
可是,作为大衍国都,被数个侯国和百万军队拱卫的天启,怎么就忽然爆发了一场不为外界所知的惊天大战?况且,天启城内强者多如牛毛,不乏通天境,甚至王级的修行者,到底是怎样的对阵,能使这场争斗持续如此之久?
尤其是,黑王呢?
那个终结了百王乱世的大浩劫,终结了统治神州四百余年的商王朝,将北荒诸部,西陆,乃至南方的诸多列国和家族都揽于麾下,成就了前所未有的人族一统局面的神州之首,现今世上唯一达到圣灵境界的至强者——
黑王,他又在哪?
直到第十日,这场蔓延在天启城中的战火,才渐渐平息下去。
……
……
……
皇城之外,绘着狰狞图腾,插满军械的战车,与其间密密麻麻的甲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越过已是千疮百孔的宫墙,再向里看去,于皇城殿宇之前,还列有几千士兵,隐隐围成了一个大圆。
这些兵士均着玄色甲,披朱红大氅,持五尺长刀。相较起皇城外围的士兵更显精锐,身形魁梧而不乏矫健,皆带有久经战阵的杀气。
无论是谁,都能一眼认出,他们就是神武卫。世人所公认的,神州至强军队。
但奇怪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却无以往与杀气并存的悍勇。
‘神武卫随黑王出,战无不胜。’
这句话,最早出现在五年前的中州狼平关一役,被写在了商王朝的战事密报上。大商皇帝阅后,当即便吐血惊厥。在之后,更是传遍神州,近乎定律。
已是正午时分。
皇城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立于大阵中心的一根九丈铜柱之上。
他们已经包围了这根铜柱近八日,脸上带有狂热的神色。而细细看去,在这样的表情下面,似乎还透着焦灼和不安,甚至,还有些许恐惧。
所有情绪的根源,都来自那个和铜柱缚在一起的人。不过,在所有人的眼中,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从突袭开始发动算起,整整九日,昼夜轮番进攻,一刻未停。以三王陨落,近半通天境强者和神武卫阵亡的代价,他们才将那人困住,并锁在了炮烙铜柱之上。到这个时刻,人们才真切的认识到,以死敌的立场去面对他,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情。
但这还没有结束,被缚在这个由前朝暴君炎漡所铸,能对修行者造成摧心剖肝之痛的大凶刑具上,经过了整整一昼夜,那人却依然未死!
乌山开掘出的混金铁浇铸的铁链,将他的四肢拉开,紧勒在炮烙铜柱上。那个人身上仅剩的几片战甲,都已经开始被通红的铜柱烙得化为液体,大半的皮肤剥落下来,可怖的伤口布满了他的全身,躯体上处处都是翻卷碎裂的肌肉。从远看去,那人好似碎了。
但是,他的头颅一直扬着,从未低下——
那是一颗已经失去了面容,近乎于骷髅,在没有了眼球的眼眶中,翻涌着苍蓝色火焰的头颅!
直到此刻,对他发动的攻击依然没有停下过,他的身体上还在不断地被撕扯出新的伤痕。
“他还没有死?”
“他怎么还不死!”
“他应该死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在反复地默念着这些话,同时,也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史上,没有多少人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能亲眼看着一位昔日的王者,一个黄土之上天穹之下的至尊存在,一只试图烧尽天下一切的魔鬼死去的时刻。
而将这样的人杀死,像这等荣耀之时,怎会不令人疯狂!
尤其是,当人们的目光从那具残破的躯体上扫过,看到在创伤间露出的暗金色的骨头时,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里映出的贪婪,怎么都掩饰不住。
在那个人的暗金色的骨骼之上,流离着金属般的光泽,直到现在,他的骨头都未有一丝的创伤。
再没有人质疑,那的的确确,就是传说中的黄金骨。
圣灵之境,作为修行者领域中的顶级境界,黄金骨,便是到达圣灵境界的证明。那副骨架,如同神的遗蜕,其中蕴含着无可企及,无法想象的伟岸力量。更何况,这是人界千年之内的最强者与霸主——
黑王的黄金骨!
……
……
……
然而,他还没有死。
纵然失去了行动力,成了一块靶子,那股突然在黑王的眼中和残躯周围燃起的苍蓝色火焰,依旧恐怖的令人心悸。
在他已经看上去油尽灯枯的时刻,率先欺上的一位王级神将和数十名通天镜修行者,全部被那股诡异的蓝火在一瞬间里燎成了飞灰。
黑王,依旧拥有无人可及的力量,他的力量,竟使得这一场杀局,变为了几万人同一只鬼的对峙。
不过,苍炎的威势也开始慢慢地变小,从黑王周身十丈外逐渐回缩,到现在仅剩几十缕还在空中悬浮着,摇摇欲坠。
“真是想不到,变成了这幅摸样,你竟然还能活下去。”在黑王的前方,一人正如此说道。
他面容威严,身披纯金与黑色相衬的锦袍,手中长剑萦绕着金色光芒。在讲话的同时,其金剑引动出的剑芒,依旧在绞杀着浮于黑王周围的火焰。
“放弃吧,如今你剩下的唯有意志,就算变成了一个怪物,又能撑多久呢?”
当最后一缕苍炎也被剑芒击散,那人手中金剑垂下,寒声说道:
“你们总是太过固执,也太过自负。现在,你已经没有了眼睛,不过,也应能看清了……这,就是真相!”
他猛然侧身挥手。
“这些同你横行天下的将士,这些与你联合的盟友,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对你的围杀。今日,大衍的史书将会记下,您,死于此时此地,我尊敬的,王上!”
稍后,在黑王那已是近乎焦炭的喉间,挤出来了一声笑。
“贺重,尽管早生五年,你的眼光,也向来都不如贺长安……你为了我的躯壳,不惜把人族的一统格局都打破。你想过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么?”
出言之时,他缓缓转动着头颅,燃烧在眼眶里的两团火焰,令他看上去犹如鬼神。
“多颜,我这土狼一样的兄弟啊……”
“纳兰,你又是为了什么,做出了退让?”
“慕沙.希亚尔,柔然的大女皇,月亮海的水就要变混了……”
“贺绌,你会在某一刻明白的。”
“樊印……”
“霍沧澜……”
被他念到名字的人,都会下意识后撤一步,那幅躯体中犹存的意志,依旧无人可以抵御。
“你已经疯了。”贺重缓声道,带着怜悯的目光,他高举金剑。
“今日的局面,是你一手造成。这个时代,大衍本可以集结起人界前所未有的势力,达成前代人无法实现的野望!我们本可以彻底荡平盘踞在西方的虫巢,将南方的兽群赶出殇莽群山,再清扫东方海岛,从而冲开迷雾,放眼新的疆土!”
龙吟之声响彻天地,数条龙影自贺重的身畔显现腾起,盘旋咆哮着将天启上方的黑云冲开了缺口。
浩荡金光,自天至地,以他手中剑为引,径中黑王的胸膛。
“盘鸿帝剑,开天式!”
在站于贺重身后不远的几人中,有一白衣人哑声说道:“他竟已踏入了神王之境!”
“所以,黄金骨么……”白衣人的身旁,一位着雍容华服,面笼轻纱的女子摇头叹息。
金光在黑王的躯体上炸开,九丈铜柱,乃至皇城宫墙都是剧烈一震,回荡起的巨响声,过了良久才渐渐消散。
黑王的胸口被这一剑剥开,露出了在暗金色肋骨中的心脏。他的心跳声如战鼓擂响。
“我不会有疑惑,也不再有问题……你们无视了我的诏令,抛下了一切,来到了我的面前杀我。”黑王的声音胸膛中发出,沉重亦如鼓声。
“可是,你们不清楚。”黑王四顾间,苍炎再度凭空燃起。众人大骇,闪身退出近二十丈,眼中尽是惊惶。
“贺重,你杀不了我。这里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无法做到!我没有杀尽这些人,是因为他们只企图分到一点儿我的骨头渣子……这些人,也是我给你留下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贺重眼神森冷,盘鸿帝剑的消耗,令他也有些身形不稳。
“不使这天下,变为炼狱。”黑王说道。
贺重微一怔,而后不住大笑,“你还活在你的梦里么?到了现在,你还想拉着天下人陪你一起?”
他长久地凝视着黑王,最后轻弯下腰去,抬头缓缓说道:“您的时代过去了。从王座上下来吧……王上。”
黑王不语,将骷髅一般的头颅抬起,对着天空。
忽地,他低声笑了起来。
“好啊。”
听到这个答复,所有的人都愣住。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杀了我。”黑王随即说道。
“一个人……是谁?”贺重问道。
黑王不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出声。那笑声听上去仍旧爽朗,其中竟有些许快意,回响在场中人的耳里。
众人的眼间浮动出了些许恍惚,这笑,让他们想起了很多事情。就如,曾经与这个人并肩作战的时刻。
“她,来了。”
黑王面前,万人昂首。
……
……
……
天人乘风而来,如若青色华闪。
影象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位女子,生着长至脚踝的黑发,同衣袂伴风飘舞,她的脸上犹有孩童般的纯真,只是惶急的神色与凌乱青衣,让最初的一切感觉都变了样子。
眨眼间,女孩便停身在了天启城的外围高空,对着看上去并无事物存在的前方,似是有些犹豫。
片刻后,她提起了手,猛地向前击出了一拳。
下方,在皇城内的军阵之中,突然有过百人惨呼出声!
近半数的人委顿坐地,七窍都涌出血来。剩下的,更是直接昏死过去。倒下的人,都是术士和念师。他们的军阶很高又极有实力,是军中最为重要的一批力量,只一瞬,便几近覆没。
“天启护城大阵被攻破!那个人进来了!”
“那是……”
“白王,是白王!”
“强击弩早就已经射废了!”
“哪个修行者还有战力?!”
军队中隐隐有了些骚乱的迹象,震撼惊恐的情绪开始蔓延。
“白王……静希蓝若么?我来挡住她。”方才在贺重之后的白衣人皱眉道。
他抬起手臂,双手做出了几个怪异的手势。
下刻,狂风大作,尖锐的鸣音响彻天空,已到众人上空的女孩再一次被迫停下。
她向四周望着,凌空后退了几步,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忽然,女孩踉跄了一下,一道血花从她的手臂上绽开。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捂住了胳膊,黑发垂落下来,像斗篷一般披在她身上。
“他在哪里?天涯……天涯!”女孩向着下方喊着,声音里带着惶急和无助。
白衣人的身旁,带着面纱的女子侧过头去,似是有些不忍。在她旁边,一位须发皆是银色的老者摇头道:
“静希蓝若,只是一个空有境界,却不会作战的小女孩。铁燃棘,撤下风妖,放她过来吧。”
“呵,黑王将死,大夏王,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做到底……”
铁燃棘看向老者,手势依旧不停,寒声道:“既然她要来,那就去给黑王陪葬吧!”
老者闻言,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
风中的嗡鸣愈发刺耳,天空之上的女孩沉默下去。在她的周围,无形的风旋渐渐逼近,可能在下一刻,更大的赤色花朵,就会绽放在她的身上。
便在这时,女孩抬起了头,晶莹的星芒在她的身边浮现,如同银河,横贯了半个苍穹。
站在那道银河之上,她对着天空发出了嘶喊!
随后,女孩伸出了左臂,手掌虚抓。在她身前,忽地传出了一声长长地哀鸣。
“滚开!”女孩握紧了手。
下一刻,狂风和鸣声全都消失了。
“你!你竟能……抓住它?!”地上,铁燃棘的面色一瞬间转青,他一把捂住了胸口,艰难说道。
“大天象境界……”老者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和赞叹,“她看出了你的风妖的真身,难以置信。”
“若是静希蓝若直接将那只风妖彻底杀死,想必你会更痛苦。铁燃棘,你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
“不用阻她了!”
贺重拄剑出声喊道:“只凭她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
女孩摇晃着身形飞掠而下,落地时,挡在她前方的神武卫和修行者快速地闪出了一条通道。
女孩无视了任何人,不管不顾地向着那棵铜柱跑去,来到了黑王的面前,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
“你……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流着泪,手抚向黑王骷髅般的脸。
“没事。”黑王笑着,同时挪了下头,避开女孩的手。
“别碰,多脏啊。”
女孩一下子哭出声来。
“我还在花谷,心里却忽然很痛……花谷外来了很多很多人,辰五死了,六肆也死了……我,我该来的更快些的……”
黑王低声地笑:“这都不怪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啊……”黑王的声音变得低沉,露出了些许迷惘,只有他面前的女孩能听得到。“我醒来后,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成了敌人。他们将我锁在这里,都说我错了。”
他对着女孩,轻声问道:“是我错了么?”
女孩坚定的摇头,“你不会错。”
黑王快意大笑,声震殿宇。
“即便是我固执,是我自负,我同样也不会认错……”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但我骗了你……直到我死,我也没能,再回去……”
女孩还是摇头,挤出了一点笑容:“这不怪你。”
“将我的身体给他们……我的灵魂很累了,我会熄灭我的心火……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不间断的碎裂的声响,从黑王的身体中传出。
密密麻麻的裂痕,一瞬间浮现在了他的骨骼上,眼中的两团苍炎,开始剧烈地摇曳。
“回去……回到花谷去。告诉子一,让它们不要复仇……你们,有更重要的事……”
“你不能死……你不要死!”女孩再次痛哭出声,“就算,想抛下这一切,你也不要释放你的魂,我一直都在啊……”
黑王定定的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苗渐渐变小。
在火焰熄灭的前一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静希,静希蓝若。”
女孩抹去了泪水,看着黑王的空洞双眼,轻声问道:“你呢,你是谁?”
面前的骷髅微微张开了嘴。
她明白,也记得,也看到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笑容。一个咧开嘴露出牙齿的明朗的笑容,一如七年前,在满是绽放的烁星兰的花谷。
“我……叫……百里……天涯!”
黑王眼中的光芒闪耀一瞬,终于熄灭,他的头颅,慢慢地垂了下去。
女孩无声地颤抖着,用双手捂住了脸,有泪水,一点点地从指间浸出来。
过了很久,白王转过了身。她的视线略过前方的人海,略过被黄昏温暖的阳光笼罩着的天启。
“他,死了。”
白王面前,万人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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