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相同的梦境一直都回现在眼前。
只要再次重新回到朦胧熟悉的黑暗场景中,他便会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说是梦境却不是纯粹的幻想,长久的记忆被浓缩成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千回百转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清楚这不是梦境,而是自己确确实实的经历。多少年过去了,借由夜晚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铭记起来。
振动的铁座椅让他的屁股酥麻,天南海北的男子汉们挤在狭窄的铁舱里面,汗液的臭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同样烦躁的男人们低声传递着脏话,他尽量缩紧身体让自己不至于占据太多的位置,而边上坏笑的前辈还使劲地往这边挤过来。
没办法,他是一众战士中年纪最轻的那个,无论哪个团体中,代表着经验最浅的新手地位总是最低的。他的外号甚至被直接称作是“小子”,每一位称呼他外号的同事口中总会有着些许戏谑。
他在做梦……此时他的一举一动都由着原本的历史而来,奇妙的是清醒梦的状态之下他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相差长久的时光仿佛隔着一层细细的薄膜弹指可破,然而纵使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平行的时间段终究轻易无法交集错叠,他也只能看着而已。
年轻人显出坐立不安的焦躁状态,而潜藏在他体内三十年后的灵魂却感受到难得具有的安宁。若是说这时候的他并不成熟的话,三十年后他终归是成长为了一位身经百战的修罗,唯有争斗的序幕之时,他才能够万分明确地体会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年轻人的紧张并非空穴来风,此时坐在这里的俱都是千挑百选的强大战士。往左看,一位总会出现在突破世界跑步记录的电视采访中的男子赫然坐着,往右看,一位肌肉虬结,传说是某个知名武术门派的掌门人的大汉打着哈哈。拳王,世界冠军,隐士,凡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强大的男人们都被当作士兵聚集起来。
有些人人前或许享受过万人瞩目的风光,在这里也不过是和自己一般的普通士兵而已。
他们是人类所能够聚集起来的最强士兵,而军资费用被每一个国家都列入了财政预算大力扶持,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他们是荣光的代表同时也是最后最强的希望。
在这么一个团体之中,即便身怀着不俗的实力,也必须卷起做派维持谦卑。
机舱猛地震动了数下,随着刺耳的机械开合声音,舱门缓缓地打开。绽放的强光刺破了黑暗,战士们齐刷刷地拉下了额头的眼镜仪器,猛烈的风势灌注进入舱门,正盯着强风的他差点就要被冲倒在地。
既然是人类最强的军队,普通特种部队的训练方法无法适用,那便需要更快更狠的训练方法。在数千米之上的高空,高高的云层之上,飞机尚未停稳就打开舱门,紧接不足一秒,来自指挥官的大声咆哮就指示着队员跳下去。
那便跳下去。
靠在舱门旁的一位战士没有任何犹豫的,背着降落伞跃入空中,精准隔着一段时间后便是下一个。在最为严苛的规定下,每一位战士都化作了一枚精密的齿轮,靠着彼此的磨合达到团体所能够到达的最大力量。
他差点被风势掀倒,背后浑有力的大手硬生生地撑住了他的身体。
“臭小子,这点微风你都站不住的话,跟小娘皮子有什么分别么?”作为前辈的大汉尖锐地挖苦道,“没有觉悟的话就尽快退出,要珍惜你自己的小命啊!”
却不是没有危险的,就算是演习,时常也有着意外发生。每一次的训练对于队员来说比起一般的战斗都更加凶险,有人丧命也不足为奇。
所以有人会借着跳伞的短短间隔向耶稣祈祷,或者向他们所信仰的各路神明,他们毕竟来自于不同的国家,一时间天南海北的不同语言弥漫机舱。无神论者们会亲吻自己的信物,或者向自己的儿女,或者向自己的父母。
他也悄悄地揉搓了一下挂在自己胸前的挂饰,然后恶狠狠地回答自己的前辈:“不可能!”
那时候他也以为这位和自己来自同一国度的前辈说不定讨厌自己,毕竟在许许多多的方面他都捉弄过自己,说出来的话着实尖酸刻薄,整天想着的事情是怎么把自己从军队里面赶回去。
唯有之后他才认识到自己想错了,然而已经晚了。
他能够感受到如今这副身体的心脏砰砰直跳,尚且年轻自然忍不住紧张。然而清醒的意识中却是无比平静,甚至借着眼睛的余光眷恋地看着身后的同伴们。
他们是自己真正的同伴,如同金光闪烁的财宝的人们,之后他再也遇见不到了。
于是他纵身跃入云端,风如小刀割着他的皮肤,周遭的景色等同着时间的奔流转瞬即过。许多训练的日子反复地让人觉得相似,结束之时倒觉得开始却是发生在昨日。
他刺穿云层,瞧见大地上密密麻麻布置着黑黝黝的大炮口,热感应器接受到了下降的战士们的存在,炮口便调转过来笔直地朝向了他们。然后炮弹喷吐而出。
在地狱般的严苛训练中,这也是训练所规定的项目之一。战士们若无法应付向他们攒射过来的炮弹,便会在剧烈的爆炸中丧失自己的性命。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意识中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训练方式说起来的确匪夷所思,然而从整体人类中万众挑一的“超人”们来说不过小菜一碟。意外丧生的队员其实寥寥无几。
反正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打造“最强”。
那是他们还是人类的荣光,自以为背负着所有人类的希望,为自己身在此处而自豪而骄傲,心想着就算葬身沙场对于自己来说也有了足够的意义。
他们也尽量将敌人想象得强大。譬如大炮,譬如导弹,甚至每一位个体都上升到了导弹的威力,假想着若是敌人有着足足的十万数目,也是有办法能够战争的。
事实上经过磨练,他们确实达到了如此的实力。
然而他们错了,所有的人类都错了。当食人魔们从黑窟中迈入世界,无论威力还是数量,都远远地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从天空下降的梦境画面陡然一转,蓝天白云被浓厚的烟尘所取代,火光将整个世界都烧成了红色。他跪倒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神色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有着血从额头淌下来。
战士们的锻炼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也无法实现自己战死沙场的夙愿,因为那是连战斗都称不上的大屠杀,牺牲的决然也无法改变哪怕一点事态。敌人的强大,仿佛要将人类最后的骄傲都粉碎殆尽。
他们输了。输的一败涂地,更大的噩耗不由明说。连他们都无法阻止食人魔的脚步的话,还有谁能够阻止得了呢?
浓烟之下,他仿佛能够看见生命和科技在滚滚的暴力之下摧毁殆尽,难言的巨大悲痛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傻愣着干什么?臭小子!”浑厚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一下子将他从混沌中拉了回来,“快站起来。”
浓烟的阴影之下,异性的怪物缓缓着向着这边走过来。
他唯有呆愣地抬头,看着这个明显超过数十米的怪物。他的眼中洋溢着怒火,随手抄起落在自己身边的刀,立正站起来就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即便知道自己不敌,他也依旧是个战士。
前辈的大汉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快跑。小子。”
“什么?”仿佛听错了一样,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大汉,随即温怒地说道,“我可不是胆小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我清楚地很啊。”
大汉的语气中少有平日的挑衅挖苦,凭空多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所以才让你快跑啊。”
“我不会跑的!”
“你不懂年轻人……”大汉不无苦涩地说道,“敌人太强了,白白牺牲在这里什么意义都没有啊。”
“至少你能够逃掉,也算是保留一枚火种了。”
“而且你……不是还有着珍视之人么?所以说年轻人,睡觉都要搂着那个项链睡觉的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不成?”
他哑然无语。大汉每一句话都戳中他的心坎,项链中确实有着某个人的相片,比起自己的性命都要更加珍重之人。他毕竟也是年轻人。心中有着某个声音,一直尖叫着让自己不要死在这里,因为死在这里,便永远无法再次遇见她了。
“来……来日,我一定会将这些怪物……”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泣血的情感仿佛要刻在自己心脏上的程度许下誓言。
杀掉它们。
话没有说出口,黑影以迅捷的速度猛地扑过来,扬起了带着浓厚血腥的沙土。
遮天蔽日的沙土。
梦境在此刻中断。
男子大喘着气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冷汗已经流淌了全身。
他颇为头痛地按住额头,被单从身上掉落,纵横交错的伤口着实触目惊心,每一条都仿佛诉说着一个艰辛的往事,从侧面证明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
三十年过去,已经不复当初的稚嫩。
天色已经亮起来,清冷的晨光已经透过幕布充盈了整个房间。男子叹了一口气,起床,粗暴地将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算是给自己做了清洗。
然后他做了准备。穿上干净的白衬衫和裤子,将头发梳成整齐而老土的样式,戴上了厚厚的层数的眼镜,再披上斗篷的那一刻,从一位精悍强壮的战士变成了平淡无奇的中年老男人。
班主任他在镜子前看了半天,确定了自己今天的打扮也没有错误。
曾经无比憎恨食人魔的战士,却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它们的走狗。曾经刻苦锻炼便是为了保护人类的信念,却亲手将拥有饱满未来的孩子化作了食人魔的餐点。
誓言犹如道路边的垃圾,不过是捡来之后就随意丢弃的存在。
他并非害怕食人魔的强大,他同样不惧怕自己的死亡。
但要说为何的话……
“一切为了【圣杯】。”班主任在清晨之时,似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一般,低声而镇定地说出来,“只有那个,一定要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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