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中的世界永远是黑色的,尽管远方一直在传来嘶吼声与悲鸣声,但近处却寂静得让人恐惧。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很快,这点光辉撕裂了无垠的黑暗,照亮了整个世界。
维伦的脑海中顿时充斥着撕裂般的剧痛。此时此刻,在他的视野之中,整个世界都在燃烧——莱庇提亚也好,布里埃纳也罢,以及广袤无垠的欧罗巴大陆,都笼罩在一片明亮而炽热的火海之中。
从维伦出生那一刻起,他的噩梦就从未间断,教父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受到了克苏鲁的诅咒——克苏鲁在睡梦之中会散发精神波动,因为某种巧合,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
这使得做梦成了维伦心目中最可怕的事情。
当年,他可以微笑着面对荒野上的种种困难,和教父一起挣扎求生,却一直不敢直面梦境之中,那可怕的、末日一般的场景。
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变为现实。
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将在火海之中化为虚无。
他默默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教父曾经对他说过:探索真相,知晓真相,最终会走向“比死亡更加悲惨”的结局。有些时候,无知其实是幸运的。
因此,他宁可忍受持续不断的痛苦,也不愿去了解噩梦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但梦境依旧在持续。
他看到,整片欧罗巴大陆都成了暗红色,被浓稠的鲜血所覆盖,成了一片赤色的海洋。
天地交接的地方,四匹马依次朝他奔来。
第一匹马是白色的,身上挂着华丽的鞍鞯,当它从维伦身边路过的时候,周围变得一片死寂。
第二匹马是红色的,背上背着锋利的刀剑,它的蹄子踏在血海之中,溅起朵朵浪花。维伦注意到,雪白的利刃之上,也有丝丝缕缕的血珠在滚动。
第三匹马是黑色的,它气势凛然,裹挟着逼人的寒意,在它之后,广袤的欧罗巴大陆陷入了饥荒之中。
第四匹马则呈现出诡异的惨绿色,当它来临的时候,维伦感觉到了强烈的死亡气息——它的附近,生灵灭绝,寸草不生。那是真正的末日。
血与火的光芒照在维伦的身上,让他感觉浑身刺痛,就算他闭上眼睛,这可怕的场景依旧持续不断地回放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头晕脑胀。
这只是个梦。他告诉自己。就算它看上去很真实,它也只是个梦。
他忍受着大脑撕裂般的疼痛,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空旷而宁静的星辰圣殿,金色的星光从窗口照进来,挥洒在他的床前。
之前纽特勋爵曾经问过他,是否需要在这座新的浮空之城,为他建一座王宫。
维伦拒绝了。
这一年来,他居无定所,过着浮萍一样的生活,也习以为常了。
对他来说,住在那富丽堂皇、却令他提心吊胆的王宫里,还不如当年和教父在荒野上搭建的那间小木屋。
至少,它宁静,祥和,无人打扰。
于是,当他那天为自己戴上陨铁王冠之后,他就住在了星辰圣殿之中——就像乔纳森那些年一样。
在这里,他独享着属于自己的清静——万众瞩目,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远离人群,不受拘束,他终于感受到了难得一见的自由。
他想,等我救出霍拉旭,我们就以这座星辰圣殿为基础,建立一个术士与选民和平共处的新国度。
他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套,迎着舒适的微风,来到了房间外的露台上。在赤金星辰的照耀下,他银色的碎发熠熠生辉。
和整座星辰生圣殿一样,这阳台通体由玻璃制成,站在上边,就好像悬空而立,可以毫无阻碍地俯瞰大地。
维伦怔怔望着自己站在透明玻璃上的双脚,以及似乎变得有些遥远的大地,不禁回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噩梦。
当这个世界燃烧起来,或许将是那样的图景吧!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发现这个阳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材高挺,肤色黝黑,浑身呈现出半透明状,好像一个鬼魂一般,静静地飘在维伦跟前,脸上露出爽朗的微笑。
维伦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难道……是自己太过思念教父的缘故?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教父?”
鬼魂般的人影笑着点了点头。
维伦心里感慨万分,只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眼眶有些湿润。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教父没有实体,他多么想走上前去,拥抱他,倚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他暗暗心想:难道是教父的在天之灵知道他大仇得报,特意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团聚吗?
自教父逝世之后的这一年来,维伦的稚气与天真渐渐地从脸上褪去,用无形的面具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在众人看来,好像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他都能从容不迫地去面对。
但毕竟,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内心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脆弱。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令他常常感觉到心力憔悴,算无遗策的计划背后,是无数次思量与推演,以及超乎想象的心里压力。
教父……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吗?
或许,也就只有在教父的面前,维伦才会卸下自己一切的伪装,脱下自己演员的面具,变成一个坦诚而真实的大男孩儿。
此时此刻,他很想流泪。
然而,看见他这般模样,教父的鬼魂无动于衷,尽管笑容依旧,却透露出超乎想象的冷漠。
“抱歉,维伦,我骗了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在微风中,但维伦却如遭重击,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他愣愣地望着教父那张变得愈发无情的面孔,感觉对方明显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教父?
他骗我?
他拿什么骗我?
他为什么要骗我?
看到维伦不解的神色,教父的鬼魂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很遗憾,我留给你的那些记忆,都是我编撰的,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愿意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没有看错你。”
维伦的心跳停滞了片刻,感觉自己喘不过气。
事实上,不久之前,当他经历米尔·伍德事件时,他就感觉到这件事情有些蹊跷。
如果仅仅只有米尔·伍德对这件事情矢口否认,维伦还算想得通,毕竟他有过错在先,不将丑事外扬可是人之常情。
但是,当整个莱庇提亚都否认埃迪·墨菲这个人的存在时,维伦心里便有了疑惑。
当时他以为,可能是因为教父的术士身份让他们有所顾忌,因此,他们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提及教父的存在。
但当眼前教父的“鬼魂”跟他亲口讲述如此直白的话语时,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这不是真的。他在脑海中提醒自己。眼前的教父,肯定是我的幻觉。
于是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究竟是谁?”
鬼魂沉默了很久,散发出了强烈的威压。只听见他说道:
“我是谁,你不是早就认出来了吗?不过实话告诉你吧!
“你所认识的埃迪·墨菲,其实只是我虚拟的万千身份中的一个。我给你的那段记忆,也是虚假的。
“这个身份,曾经在荒野一角,亲手建立了明日联盟;也在那处石碑上,书写了关于现在的预言。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今日的目的服务的。
“自我介绍一下,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奈亚拉托提普,或许你曾经听说过。”
维伦当然听说过。
当他进入布里埃纳军校禁书区时,林顿·加西亚就在他的面前提到过,他所学习的念术与外神中的奈亚拉托提普密切相关。人们将其称之为“蠕动的混沌”。
不过,因为旧神们封印的存在,外神都无法进入地球的范围内,那么,眼前的教父……或者说,奈亚拉托提普,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维伦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麻木,脑子里千丝万缕的思绪,已经扭成了一团乱麻。
但眼前的“鬼魂”根本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外神与旧日支配者身处同一阵营,他们与旧神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很多年前,旧神在战争中获胜,他们把外神、以及大部分旧日支配者驱逐到了地球之外,少数则被封印在地球上。
“但是,我们并不愿赌服输。
“我以埃迪·墨菲的身份,找上了一个叫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人,把制作核弹的方法教给了他。我相信,以人类这种生物的劣根性,我播下的这枚种子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到时候,外神与旧日支配者净化地球的目的将会达成。
“于是,不出我的预料,几百年前,随着克苏鲁的封印破裂,人类之间爆发了核战争。眼看我们毁灭人类的目标就要实现,旧神却出手了。
“他们重新加固了封印,将宇宙之外的星辰之力汇集于地球上,化作该死的十二星辰,而厚实的辐射云层,则成了地球与外界的隔膜。
“在那之后,就连我,都只能依靠投影分身进入地球。
“不过我发现,旧神为克苏鲁设置的封印,也是依托了星辰之力。当天空中的星辰位置发生偏移之际,便是封印解除的时刻。”
听着眼前的“教父”,或者说,奈亚拉托提普所说的这番话,维伦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他突然想起,奈亚拉托提普喜欢化身为人类的形态,热衷欺骗、诱惑人类,并以使人类陷入恐惧和绝望为其最高的喜悦。
以欺骗手段促成人类的自我毁灭,便是奈亚拉托提普最终的目的。
或许……这就是他用虚假记忆欺骗我的理由?所以说……我与教父在荒野挣扎求生十多年,以及过去一年间的复仇历程,都是奈亚拉托提普精心编制的骗局?
眼前鬼魂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维伦的心彻彻底底化作死灰。
“……因为我被困地球之外,只能以投影的形式进入地球,因此,我必须得在人类之中寻找一个代理人,让他按照我的心意行动,通过阴谋诡计,一步一步将人类的社会推向灭亡。
“我知道,我必须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拥有聪明的才智,又对我唯命是从,既能被星辰所认可,又拥有成为术士的潜质。
“于是,我看到了你。
“当你出生的时候,你受到了克苏鲁的感召,但是,你母亲莉莲·梅瑞狄斯用她的血脉之力保护了你,使你免遭星光的灼烧——与此同时,避免你在克苏鲁的呼唤之中陷入疯狂。
“我明白,你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所以,我以你为核心,布置了这个惊天大局。
“欧罗巴王国内尽管矛盾重重,但总体上看,却基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果我想摧毁这个王国,就必须将这平衡彻彻底底地打破。
“昆廷·萨拜因,米尔·伍德,道格拉斯·爱德华兹,亚莉珊德拉·兰开斯特,都是这个权力体系中重要的节点。
“萨拜因虽然出身贫寒,但却是王国军方的精神信仰;
“米尔·伍德虽然乍一眼看上去微不足道,却是王国经济命脉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爱德华兹公爵统领三大家族之一,地位显赫,位高权重,司掌王国律法与财富;
“至于亚莉珊德拉女王,虽然是篡权上位,但她却是维持局面稳定的关键枢纽——如果没有她,几大势力的矛盾将直接暴露于台前。
“所以,我把那段虚构的记忆连同念术一起交给了你,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沿着这条既定的道路,把整个欧罗巴王国搅得天翻地覆。
“瞧瞧,当你的复仇计划在一步步进行的时候,欧罗巴王国的内部矛盾不断激化,短短一年之间,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
“而且,那些愚蠢而热衷内斗的人类,又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布里埃纳军校下方藏着的那座星辰圣殿,其实与星图位置密切相关。
“当它被重新开启的时候,天生的星辰就会随之发生位移,克苏鲁的封印也会变得松动,很快,克苏鲁便会在太平洋海底苏醒,将这个世界毁灭。
“所以我便想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把。那块让你暴露身份的巫术之石,其实也有我的功劳在里面——当你站在与莱庇提亚敌对的立场时,你一定会开启这座星辰圣殿的。”
维伦脸色惨白,目光恍惚,双腿一软,便直接瘫倒在地。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正义的践行者,背负着教父的遗愿,回归家族,以环环相扣的计策,给予仇人们公正的审判——让他们为自己当年的不义之举付出代价。
在这段艰苦的时间里,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战胜重重困难,忍受着他人的误解,孤身一人行走在黑暗之中,尽一切努力替教父实现他的愿望。
但今天,教父本人——或者说,奈亚拉托提普的投影来到了他的身边,亲口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我设计的一个骗局。
至于那些所谓的仇人,与“教父”并无关系,也没有所谓的罪孽——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成了骗局必须得牺牲的棋子,就被奈亚拉托提普宣判了死刑。
而维伦,便是对他唯命是从的刽子手。
极致的绝望席卷了他的灵魂,让他深刻感觉到心如刀割。
他甚至还想过:眼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只要他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变成最初的模样,他也依旧将生活在奈亚拉托提普精心编制的谎言之中,继续进行他愚昧却精彩的人生。
但奈亚拉托提普却当着他的面撕开了谎言的美好面纱,让最残酷的真相展现在他的面前。
维伦只觉得自己脑子眩晕。
所以……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自己活着的意义?
成为别人手头的牵线木偶,无缘无故地步入王国的政局,跟无冤无仇的“仇人们”作对,做一些在他人眼里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一切,是多么混账,又多么荒唐?
不知不觉间,维伦成了自己当年所不齿的杀人犯,积累了沉甸甸的污蔑罪,已经满身泥垢,被自己所唾弃。
当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闹剧时,维伦的目光移向阳台下方,那广袤而遥远的欧罗巴大陆,他当年生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罪行,就算死一百次,估计也赎不清了。
但是,如果自己就这样跳下去,能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摆脱奈亚拉托提普的控制,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
总儿言之,他心动了。
在赤金星的光芒之下,他后退几步,悄悄地踮起了脚尖。
你是古老的神祗,但你不应把我的生命当作儿戏。
我虽然没有办法战胜你。
但是从今天起,我将让你之后的计划支离破碎。
而我,也将在前往天国的路上,让自己的灵魂,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但是奈亚拉托提普却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
“愚蠢的人类,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么多,是闲着没事儿想陪你聊天?”
维伦愣愣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
“还有,你以为我植入你脑子里的记忆,真的就仅仅只是一段记忆?”
话音落罢,维伦突然感觉自己的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一个不属于他的意识在他体内苏醒,发疯似的要跟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绝望。
“那段记忆,其实是我意识分身的一部分,现在,它将借助你的身体,降生在这个世界之上。
“你的灵魂纯粹而坚韧——若是平时,以我投影分身虚弱的力量,恐怕没有战胜它的机会。但是,此时此刻,精神世界遭到强烈打击的你,已经守不住自己的心神了。所以,维伦,我亲爱的教子,你准备好了吗?”
维伦没有回答,他也来不及回答了。
他发出凄厉的吼声,双手抱着脑袋,在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翻来覆去,浑身抽搐。
教父留给他的记忆化作了一个新的意识,与他自己的意识不断发生碰撞,后者随之被一点一点地虚脱。
他挣扎着,试图将自己的记忆化作能量,去战胜这个外来的入侵者。
但他并没有成功。
他的记忆都是虚假的,他又如何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酝酿出真实的感情?
“教父”的鬼魂就这样淡漠地注视着他在地上挣扎、抽搐,到最后,竟直接晕了过去。
奈亚拉托提普露出了标志性的爽朗微笑,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无尽虚空之中。
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欧罗巴的风照样刮,星辰圣殿的光芒依旧璀璨夺目。
一个时辰后,维伦睁开了眼。
一切如旧。
苍白的脸色,挺拔的身姿,银色的碎发,出众的气质,和之前并无二致。
但他眼睛中的那抹星空蓝,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双深紫色的眸子。
诡异,暗淡,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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