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两个简单的例子。”
陈叔达缓缓道:“先说江夏富水之败,我记得军报上说,是因为粮食不足导致,孝恭将军,我没有说错吧!”
李孝恭也赶来长安参加这次议事,他坐在最后一排,颇为巧合的是,坐在他对面之人正是李神符。
李孝恭起身道:“回禀陛下,回禀相国,从九江郡北去江夏需要穿过九宫山区,要翻身越岭,无法行走粮草辎重大车,千余匹骡马负责驮运战马的草料,粮食也只由能士兵携带干粮了,士兵们每人携带了七天的粮食,大概一斗半左右,因为还有盔甲、长矛、战刀和必须行军装备,每个士兵携带的重量差不多三四十斤,这便是极限了,我们也想多带点粮食,但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我们坚持了十天,最终因为粮食断绝而无法渡过富水,可以说粮食不足是主要败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说到这,李孝恭冷冷看了一眼李神符,李神符不屑地哼了一声,显得毫不在意,在军事上,他不如李孝恭,但在官场斗争上,他就比李孝恭强得太多了。
陈叔达没有深究李孝恭的最后一句话,他点点头继续道:“隋军也常常远距离行军,为什么他们就没有粮食问题,根本原因就是他们有水道运输的便利,从九江郡到江夏郡,根本就不能从陆路行军,早在汉末东吴争荆州便向我们充分展示了长运水运在荆州战役中关键作用,我们没有战船,无法从水路运输粮食和士兵,这才是江夏失败的根源,这就是我们水上实力远不如北隋而导致失败的重要例证。”
李建成在一旁忍不住道:“可是陈相国,我们在灭萧铣后也缴获了几百艘战船,但我们并没有投入进江夏之战。”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我们为什么没有将几百艘战船投入到江夏之战去,不就是我们没有水军吗?船夫可以从沿江各郡强征,但水军呢?我们大部分士兵坐船都会晕船,让他们去和北隋水军在江面搏击,恐怕他们连江夏都到不了便全军覆灭了。”
陈叔达这席话听似有道理,但还是有漏洞,唐军士兵虽然大多不识水性,但投降的八万南郡士兵却大部分都水性不错,其中还有三万水军,只是唐军根本没有用他们而已,这就是为将者或者是决策者的战略眼光问题了,李建成还想再反驳,李渊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的反驳。
“让陈相国说下去,皇儿可以等会儿再说。”
“是!儿臣遵令。”李建成心中虽然不服,却不敢顶撞父皇,只得沉默了。
陈叔达对李建成欠身行一礼,又继续道:“第二个例证便是洛阳之战,秦王殿下为什么不得不撤军,放弃洛阳?”
陈叔达举起一封信对众人道:“我手中这封信便是张铉写给秦王殿下的亲笔信,信中写得很清楚,如果秦王殿下不愿撤军,那就不仅仅是中原大战的问题,河套的五万隋军会南下陇右,并州也会爆发战争,我们为了出兵中原,将陇右的三万军调走两万,陇右只有一万驻军,太原虽然有三万精锐之军,但并州南部却只有数千军队守河东城,张铉显然很清楚我们的弱点,秦王才被迫放弃洛阳撤军至函谷关,这就是典型的实力不如人,所以微臣说,大将有一定的责任,但更重要是我们实力不济。”
陈叔达说完了,行一礼退了下去,李渊点点头感慨道:“不愧是金玉之言啊!”
李世民却暗暗震惊,陈叔达手中这封信是他派人进京秘密交给父皇,现在却在陈叔达手中,说明陈叔达的这番话和父皇已经达成共识,甚至就是父皇的授意,李世民暗暗揣摩,或许父皇所谓追究责任的说法仅仅只是一种表态而已看,他本想主动承担责任,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刘文静说的那么回事。
李建成心中愈加不满,陈叔达的这番话明显轻责任而重大局,说得论据很充足,头头是道,却丝毫不解决问题,难道要告诉天下人,唐军失败是因为实力不如北隋,那岂不是告诉大家,唐朝迟早被北隋所灭吗?
更让李建成揪心的是,父皇明知陈叔达话语中漏洞百出,却还称赞金玉之言,这哪里是要吸取教训的态度,分明是要蒙混过关。
其实李建成知道,无论杜伏威造反中计、江夏失败、丢失荆州,还是洛阳争夺失利,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纸上谈兵,一群文臣在皇宫内讨论后做出战略决策,让大将去执行,根本不管实际情况是什么样,让李孝恭却援助江夏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而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父皇犯下了和王世充同样的错误,那就是让宗族掌军权,宁可相信族人而不相信大将,如果镇守江夏的主将依旧是屈突通,而不换成李神符,那江夏之战的结局绝对不一样,这些才是需要纠正的错误,而不是像陈叔达那样泛泛而谈,只讲大局,不追究细节。
当然,李建成不会在朝堂上指责父皇任人唯亲,但别的原因他却要说出来,强烈的责任感让李建成忍无可忍,举手道:“父皇,儿臣想接着陈相国说下去。”
李渊并不想让长子李建成发言,刚才长子对江夏战役的追根问底令他略有不满,他很清楚长子的话未必是自己想听的,不过他自己已经说过畅所欲言的开场白,他便不好直接否定了,李渊只得勉强道:“皇儿请说!”
李建成起身行一礼,又向众人微微点头,朗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并不针对具体某人,请大家宽心,下面我就以江夏郡战役为例,谈一谈我的想法。”
‘江夏郡战役’五个字让很多人都变了脸色,李神符脸上首先不自然起来,他就不想在政事堂议事这种公开场合谈论江夏之事,最好是在御书房里谈,而李孝恭则眼睛一亮,他正找不到机会谈论江夏战役,没想到太子殿下把话题引出来了。
李世民脸色也有点不自然,这里面涉及到屈突通,也涉及到自己的诸多心腹大将,当然也和他有关系。
陈叔达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了,他很清楚太子殿下想说什么,也很清楚圣上并不想听这些话。
其实陈叔达代表李渊去江夏和北隋军谈判,他已经很清楚地了解到江夏战役的始末,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责任该谁来承担,昨天他和圣上谈到这个话题时,圣上明显不悦,那就说明圣上并不想有任何改变,陈叔达便顺应了圣意,用实力不足来解释江夏之战的败因。
现在既然太子殿下不顾圣上的态度要强推此事,那陈叔达作为相国也只能保持沉默。
“父皇,儿臣一直在反思江夏之战的败因,虽然张铉早作策划,谋略比我们先行一步,但我们在江夏经营了两年,只要稳住阵脚,也未必会输这一战。”
“那皇儿认为我们为什么会输?”李渊冷冷问道。
“父皇,各位大臣,我们一开始方式就错了,长安距离江夏何止千里,往来信息传递快则两三天,慢则半个月,而战场变化却是瞬息万变,当我们做出让赵郡王军队去支援江夏的决策时,却不知道北隋长江水军战船已云集江夏,我们不明白隋军封锁富水的后果,也不知道从九江郡去江夏郡要翻越九宫山脉,更不懂无法行走粮食辎重意味着什么,感觉那只是地图上的一小段距离”
大殿内一片哗然,众人这才明白太子殿下是在指责朝廷干预军事作战,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这样说起来他们都有责任。
陈叔达和裴寂迅速交换一个眼色,一起偷偷向天子望去,只见天子脸色十分阴沉,明显在控制着怒火,其实真正干预军事太多的不是别人,就是李渊本人,这让李渊怎么能不恼火?
李建成当然知道自己会得罪父皇,但为了摆脱唐军每战必败的恶果,他必须要从根子来纠正,而这个根子就是朝廷乃至父皇干预军事战役太深。
朝廷可以掌握战争方向等大局,但绝不能插手战争细节,偏偏他们就输在细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