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各有千秋吧,美国那边呢,对金融高管监管的积弊确实比我们还深。这根美国人的金融立法主要被金融界主导是有关的——
事实上不光是金融界的问题,美日这些国家,政府对于专业领域的监管,都是比较谨慎的,喜欢让政府组织的行业协会来评判,而不是公务机构直接出面。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种明明次贷危机已经加深、投资银行大量倒闭陷入监管。但是投行高管们的薪酬收益,却不怎么受影响的怪圈……”
冯见雄一边抿着酒,一边一手搂着自己的女友田海茉,字斟句酌地侃侃而谈。
似乎对于范建的提问,没觉得有任何陷阱。
他先褒贬中肯地评说了一番美国那边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评价国内的情况。
“至于国内么,首先应该肯定对金融犯罪的惩戒力度,确实比美国还进步——我估计,等过两个月黄广裕案正式判下来,判决流传到美国,美国那边的网民肯定会羡慕中国的。”
冯见雄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范建的心还不甘地下沉了一些。
他还以为冯见雄会一改本来桀骜的风格、跟他一样成了歌功颂德的一派呢。
这毕竟不是辩论赛,不是双方抽取了立场就必须誓死不退的。
万一冯见雄“投降输一半”,自己还怎么在学术上羞辱他?
不过幸好,仅仅两秒钟后,冯见雄就话锋一转,给范公子留下了一个立场上的把柄。
“……不过,我一直觉得,国内的金融犯罪量刑尺度有些一刀切了。那些在期货、债券外汇市场上搞内幕交易的,确实应该严惩。
至于股市的二级市场,误导投资人制造假消息的固然也要严惩,但跟跟风的内幕交易人,其实也没多大罪过——谁都知道国内的股市就不是用来投资的嘛,100%纯投机。肯进场的人本来就是来赌的,有心理准备。
说不定谁都指望着‘世上肯定有比我还消息不灵通的小白’可以当接盘侠。所以,华夏股市的二级市场上,压根就没有无辜者。被消息比你更灵通的人阴了,也就那样了。”
冯见雄这番话一说出口,第一个觉得不快的居然还不是范公子,而是工商局的戴公子——他三年前可是跟风在外汇市场上做过期货汇差,赚了好几百万的。
冯见雄居然说外汇、期货这些领域的内幕交易,原罪程度比股市上的内幕交易更重,那岂不是有点指桑骂槐之嫌了么?
在座的其他圈内人,除了冯见雄等三人外,其他也都是多多少少知道戴公子的家底的,见他脸色变冷,当下也就不便帮着冯见雄说话了。
冯见雄本来积攒起来的“观众票”,一下子被拉回了和范建平起平坐的起跑线。
范建大喜。
这家伙居然说了这么“不体恤民间疾苦”的话!太政治不正确了!简直就像是网上的无脑喷子吗!
“这种程度都能拿国际大专辩论赛冠军?看来如今的冠军也不怎么值钱嘛!说不定哥去参赛,也能拿个冠军了。”范建脑中情不自禁就如此想。
他摇头晃脑地就说教起来:“冯同学!你这话就不对了!唉,还是太年轻,太单纯。怎么能人云亦云,美国人说咱的股市是赌场、你也跟风说是赌场呢!
你这番观点,早就落后了、被辟谣了!要知道国内的股市,那也是不光有投机、更有正经的投资的。不只有索罗斯狗贼的门徒可以混,信奉巴菲特‘价值投资理论’的正经投资人,也能劳有所得。你怎么能污蔑那些正经投资人呢?怎么能说那些人被内幕消息坑害了是‘五十步笑百步’呢?你这人有没有同理心的?”
范建越说越激动,显得自己很正义的样子,说完还瞥了一眼周天音。
周天音居然难得地看起来对他还有些赞许。
果然是个有正义感的妹子啊!
而冯见雄,居然还不知死地自言自语:“价值投资?中国股市怎么搞价值投资?内幕层层叠叠,泡沫横行,别说巴菲特来了,就是格雷厄姆从棺材里爬出来,都hold不住吧。”
“当然可以价值投资!价值投资和一个股市的泡沫深度、内幕深度是没有关系的!”范建似乎是憋足了内力,从丹田说出的这句话,显得中气十足,
“太复杂的理论,咱也没必要扯,毕竟今天大伙儿只是喝酒闲聊。我就举个例子好了。
谁都知道,所谓格雷厄姆的‘价值投资理论’,无非就是认为股票的投资应该基于其本身的商业价值。只要经过精心的测算,比如市盈率、比如各种数据的增长、真实性,认为公司目前的市值是低于它的实际未来总盈利能力的,就该入手这只股票。
所以,按照价值投资,炒股就像是一个人在迷雾中遛狗。股票的股价,就相当于那条狗,公司的实际商业价值,就相当于是牵着拴狗绳的人——如果从这个模型来看,国内股市和美股港股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么?
美股港股内幕潜一点、复杂因素少一点,无非就是人拴狗的绳子短了一点嘛!国内复杂加权因素多了,无非就是人拴狗的绳子长了一点嘛!绳长绳短,最终结果都是狗始终只会在人前人后那点距离内徘徊,只要看到狗比人落后了、相信狗迟早会跑快一点的,就该趁机买进嘛!绳子长了怎么就不能价值投资了!”
范建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桶,夹枪带棒微微有些混乱,不过气势倒是很足。
而且他说的这番话通俗易懂,举例风趣,给在座大多数外行人听来,那是很有煽动力的。
因为深入浅出嘛。
就像后世逼乎上那些问答,答案详尽、字数多的,回复和赞肯定不如用风趣明快的语言回答的——因为回答得太专业、术语太多,大伙儿就会觉得这个答主在卖弄装逼。
而90后00后跟人说话的时候,最不能忍的就是“装”。
“装”的人,在那种民意审判而非专业审判的辩论赛上,是一定会输的——连局座这种糟老头儿都知道这一点。
范建的金融知识,其实并不是非常扎实。但架不住他从那些宋红兵型的“网红经济学者”或者类似于后世罗胖子那样的“知识二传手”那里,学来不少段子。
在今天这种酒局的场合,能说段子就能赢辩论。哪怕冯见雄能说得再专业也没用。
冯见雄要想赢,除非他不仅在专业上比范建牛逼,连说段子煽动民意上也比对方牛逼。
“好一个遛狗比喻,失敬失敬。”冯见雄先大度地赞了一下对方“为了普及知识而作的深入浅出翻译工作”,肯定了对方的“贡献”。
范建刚才提出的这套“遛狗理论”,其实后世的冯见雄早就在某些哗众取宠的空谈经济学家那儿听过了。
貌似后来2017年的时候,有一阵还被某个做“得到”app的罗胖子给二传引用了。
范建当然不可能是从罗胖子那里听来的,毕竟现在罗胖子还在央视当审片,所以他应该是从罗胖的上家知识供应商那里直接进的货。
但是,冯见雄是何等样人,岂是几个段子就能唬住的?
便是后世他听罗胖子不经大脑二传这段话时,他都知道:那胖子肯定是没走心炒过股,以至于连这么拙劣的比方都看不穿。(当然罗胖子说的东西,对于启发人认识到以前不曾注意过的新领域,还是很有价值的。只是观点上没有花时间推敲过,也没有对抗质证辩论,所以常常有一家之言。咱不吹不黑。)
“你说遛狗,我也跟你说遛狗好了——如果价值投资,真能比作遛狗,那么确实无论绳子长短,只要狗是一会儿跑在人前面、一会儿跑在人后面,这只狗就有被投资的价值。
可问题是,你真的深入了解过中国的股市么?你真的觉得,把2米的遛狗绳放长到10米之后,变化就仅仅是‘狗从人前2米晃悠到人后2米’变成‘狗从人前10米晃悠到人后10米’这么简单么?
对不起,中国股市的实际情况是,狗绳放长到10米之后,狗就只在人前5米至人前10米的区间晃悠了!别说走到人后面,它就连走在人旁边的时间都几乎没有!那就是一群勒紧了缰绳狂奔的狗啊!”
冯见雄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忍不住想笑。
不管理论对不对,那种把对方的段子接招接下之后、立刻火线加工、斗转星移打回去的招数,在场面上是很好看、很有观赏性的。
范建想扬长避短聊狗来打比方,冯见雄就坦坦荡荡跟他聊狗。
这就叫大气。
而不是学那些逼乎上的学究,掉书袋子扯观众听不懂的术语。
道理还是要讲,而且要讲得精确。但精确之余,依然可以讲得有趣——兼顾有趣易懂和精确,这才是口才高手的能耐。
“狗……狗啥?你说放长了缰绳狗就会始终在人前面跑?这……这什么意思?”范建被对方的云淡风轻搞得有些晕乎,心一慌,居然连对方的比喻都没法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