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回到明府,明珠所见的一切,已是焕然一新,廊柱门窗皆重新刷过漆,红艳艳亮堂堂的,园中花木也修剪得格外别致,小厮和丫鬟们身上都是新做的衣裳,正忙碌着在檐下挂红灯笼。
言玉珂引着明珠到她昔日的闺房,推门一看,绣帐珠帘,锦褥华灯,样样皆是崭新的上品。
明珠虽不喜欢明家人,但是这表面功夫做得如此之足,她便也领情地道。
“难为嫂子如此费心。”
言玉珂执起明珠的手,带她到里屋看明家备下的嫁妆。
“明家就你一个女儿,公公和夫君多疼爱些也是自然,明家是必定要让妹妹风光大嫁的,听说妹妹还自己备下了嫁妆?这才让我这个做嫂嫂的过意不去了,好赖着赶添了几样,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她面上却笑得十分亲切,心中却在滴血,翻新明家的钱也就算了,好歹明府还是自己的,可是听说姬尘昨日送到明珠别苑里的聘礼,足有四十九抬,可算近年来王孙公子娶亲时出手最阔绰的了,而当年风光正茂的端阳郡主,为了倒贴了个卫长卿,还是娘家替她备下的聘礼,相比之下,明珠真是太好命了!
当然了,那些聘礼跟着明珠,最终还不是要回到姬府,明家一片布也捞不着,还得赔上几样嫁妆,真是亏本买卖。
想到这里,言玉珂的心更痛了,好在面对里屋并排摆放着的三个红木箱笼,明珠并没有表现出几分兴趣,甚至阻止了准备上前打开的银莲。
“嫂嫂的心意,珠儿心领了,寿王妃已帮我置办好嫁妆,不必家中再破费了。”
等出嫁以后,她将会进一步和明家撇清干系,现在自然也不想占他们这点便宜,言玉珂心中暗喜,和明珠假意客气推脱了一番,便不再坚持,带着家中的管事婆子出去将明珠从别苑抬来的嫁妆停放妥当,只等婚礼当日和喜轿一同送往姬府。
那些嫁妆除了部分是寿王妃送给她的,其余都是明珠带着两个心腹丫鬟精心挑选的,除了珠宝绫罗、字画珍玩等物外,还有馥兰馆的极品宝香,银莲有些不放心,生怕言玉珂顺手牵羊,便自动向明珠请缨跟去监视,明珠虽然觉得言玉珂不至于如庞氏一般贪婪,还是一笑应允了。
冬莺趁着没有外人,便招呼了两个小丫鬟,小心翼翼从随身带的箱笼中拿出嫁衣让明珠试穿,又研究着大婚当日要给明珠梳什么样的发饰,才能搭配宫中赐下的头面……
被她像木偶一般摆弄半日,明珠都有些累了,好不容易冬莺折腾够了,她才得以换上家常衣裳,继续赶制搁浅了几日的绣品,按规矩,新嫁娘必须要有几样亲手做的绣活,她虽不十分擅长绣花,但也很努力在完成,眼见做完这个鸾帕就齐活了。
刚绣了没几针,墙头落下一道黑影,明珠猛地抬头,人已到了近前,此刻冬莺在外屋熨衣裳,而虚宿守在二门外,明珠刚要叫唤,见那人面皮有几分眼熟,猛地想起那日馥兰馆,跟在蒋玉衡身边那个脸生的侍卫,便知此人是易了容的崇明,便放下绣品站了起来。
“明姑娘,这是主子给你的答复。”
崇明自腰间取出一物递给明珠,待看清那是什么,明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久久没有伸手去接。
那是一个用红色丝绦和珠串编织的,做工极为精巧的同心结,中间还嵌着块血红色的玉珏。
“玉箫公子的意思,恕明珠不太明白。”
崇明见她不接,径自将同心结放在桌上。
“明姑娘不要误会,我家公子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即是当日所商之事的答复,亦是送给姑娘的贺礼。”
明珠来不及追问,他转身一跃,消失在墙头,明珠只好拾起那枚同心结,将其藏于箱笼之中。
既是答复,又是贺礼……所以蒋玉衡送她这东西,没有别的暧昧暗示,只是表示决定与她合作,同心协力,共同对敌?
近日蒋玉衡好似没有什么动作,蒋家现在元气尚未恢复,他应当不会打草惊蛇,现下既送了贺礼给她,应是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了吧……至少她出嫁那日,希望他老老实实别出来捣乱。
明珠正不太确定地琢磨着,冬莺拿了件出门的衣裳走了进来,笑盈盈道。
“姑娘,寿王府派人来接姑娘,说是王妃有话要交代姑娘呢!”
在这群皇亲国戚当中,除去六公主百里琴,寿王妃算是对姬尘真心疼爱的长辈了,此次她与姬尘的婚事,寿王妃也没少在其中撮合,最后寿王态度转变,必然也有她的功劳,因此在明珠心中,早已把寿王妃当做了自己的亲婶婶相待,当下换了衣服,和明家人打了招呼,便上了寿王府的马车。
因寿王夫妇常年住在别苑,寿王府布置得倒是十分寻常,看上去便是个雅致简单官宦人家,明珠下车,随引路嬷嬷来至王妃所居的宅院,廊外挂着画眉、鹦哥,养了许多兰草杜鹃,一路鸟语花香,屋内欢声笑语,皆是女子的闲谈声,倒不似别的贵馈之家那样规矩森严,平添许多生气和亲切感。
明珠进屋,只见屋内一张八仙圆桌,上头放着瓜子、鸡头、鲜菱角、片好的红瓤西瓜等物,寿王的三个儿媳、百里琴等人都围坐在寿王妃身边,三个儿媳磕着瓜子与寿王妃说笑,百里育的女儿百里甄儿坐在地毯上摸着小狗,而百里琴正襟危坐,恪守礼数,话不多,但面上亦是带着浅笑,这方是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明珠问寿王妃、六公主殿下,三位世子妃安好。”
不等明珠曲膝见礼,寿王妃便推百里育之妻宁氏过来将她拉起,笑盈盈道。
“都是自家人,做什么这么见外,寿王府里向来不必讲究规矩的,今后和小十三成了夫妻,前来咱们府里的更是机会多着呢,可受不了你这般拘谨。”
百里玮和百里弛的妻子也都上前含笑向她道喜,百里琴亦问了她嫁衣准备得如何之类的话,一番家常之后,寿王妃方才宁氏使了个眼色,宁氏便起身对明珠道。
“先大嫂进去里屋,有些话交待给你。”
明珠不知寿王妃有什么话让儿媳单独交待,但见三个世子妃都在低笑,百里琴亦有些不自在,宁氏还吩咐丫鬟将百里甄儿抱出去玩耍,心中便隐约猜到几分,一言不发随宁氏进了里屋。
果然宁氏命自己的贴身嬷嬷拿过一个锦盒,从里头拿出本精装的软册,打开递到明珠手中,一眼见到那册子上所画的男女,明珠心脏猛跳,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
这反应似在宁氏意料之中,她一幅过来人的样子道。
“姑娘家出嫁前,有些事本该由你母亲教给你,可你母亲偏偏去得早……没办法,婆婆她是有了年纪的人了,也不好开口和你说这些,你若把我当做大嫂,就不要怕羞,这册子拿回去细细看看,可别到时候入了洞房,手忙脚乱的……”
明珠和姬尘已有了肌肤之亲,根本不需要这些进行这些“学习”,但她万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只得厚着脸皮装懵懂,咬着嘴唇细若蚊声道。
“多谢嫂嫂,替明珠考虑周全。”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见明珠满面红透,宁氏也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笑道。
“说起来,陛下这次真是有心抬举十三殿下了,听夫君说今日早朝时,便正式给他赐了王府,娶亲前便可修整完毕,等婚后王爵自然也是要恢复的,到时你便是十三王妃,对了,听说这次婚礼,无论轿舆、嫁衣、头面、盖头、珠宝,你都和那东秦的轩辕公主是一摸一样的,皆因昭华夫人也向陛下提出,十三殿下和七殿下同为皇子,娶妃理应同等制式方不显偏颇。”
明珠闻言,不由凝眉。
“昭华夫人?”
从她还是季明珠时开始,母亲兰夫人便一直对昭华夫人印象不大好,觉得她为人虚伪,阳奉阴违,因此每次昭华夫人前来季府大献殷勤,兰夫人都爱理不理,明珠和她的嫂嫂们自然也对其印象不佳,而且听说季府倒台后,昭华夫人和梁家走得比较近,现在突然有这样的提议,让明珠总觉得事出有诈。
提到昭华夫人,宁氏也露出几分鄙夷。
“这有什么奇怪的,宫里那些人惯是见风使舵,见十三殿下时来运转,自然少不得巴结上来,你也不必领这份情就是了。”
明珠点头,紧皱的眉头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她总觉得,凡与梁端阳有半点联系,事情必不会如此简单。
两人自里屋走出,寿王妃又留明珠吃了顿午饭,交待些婚礼上需注意的事项,饭后,明珠见寿王妃神情困乏,斜倚美人榻频频点头,明珠便知她有午睡的习惯,于是连忙起身告辞,六公主百里琴见状,也拜别寿王婆媳,跟了出来,见对方欲言又止,明珠马上反应过来,微笑道。
“公主此前所托,明珠一定设法办到,到时公主只消等我的消息便是。”
端午赛龙舟时,百里琴便对她提出,想再见三哥一面,当时明珠没来得及答复,现下一见对方形容,便立刻想了起来。
虽然姬尘表示,婚礼当日人多眼杂,三哥和表姐等人不能当众,但她还可以安排机会让二人私下见面。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百里琴一直高悬的心放了下来,向明珠感激地点点头,上车离去。
循规蹈矩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公主,这一次,她决定勇敢一次,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搏,即便结果不尽人意,至少也要向对方传达她的心意。
回到明府,明珠立即让冬莺把御赐的嫁衣盖头等物取出,若有所思地细细抚摸,冬莺以为她十分欣赏,便笑道。
“这些嫁衣、头面可真是漂亮,小姐您看,这裙摆上的凤凰尾羽,乃是用线串了米粒大小的宝石绣上去的,头面上的珍珠,也从未见过这么圆这么亮的……”
明珠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她兀自在想,这套婚礼的行头乃是御赐,便不能弃之不用,但那可不意味着她不能在上头增加些别的东西……
“去把容雪萱送的那套璎珞找出来。”
吩咐完冬莺,明珠这才稍稍放了心。
十五是个黄道吉日,宜纳彩,嫁娶,正是明珠和轩辕锦绣一同出嫁的日子,盛京的官道两侧都有官兵提前罗列两旁,等着为喜轿开道。
轩辕锦绣坐的轿舆从驿馆抬出,明珠则自明家而来,因两桩婚事都是御赐,因此抬进夫家之前,必须先进宫向献帝、容太妃等磕头谢恩,受他们亲口祝福,再由姬尘和百里贤从宫中各自打马将各自的新娘迎回王府。
新王府早已修缮一新,献帝又按皇子的制式,赐下金银仆从若干,红夫人便指挥众人,风风火火地将新房收拾出来,一大早便把姬尘提溜起来穿戴梳发,落梧、落桐两个丫头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连十二星宿,也被迫换上了礼服,配上那肃杀的气质,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王璧君看着姬尘和明珠有情人终成眷属,欢喜之余,又想起尚不知下落的夫君,心中又有几分悲凉,因不能出现在喜宴上,她便带着囡囡提前来向姬尘道贺,恰好碰上季明铮。
季明铮一贯不走寻常路,竟是从横梁上挂下来的,落梧、落桐两个都吓得后退,他却跳下来,将手放在姬尘肩膀上,拉起他的袖子评头论足。
“我这辈子,一想象你穿红衣的摸样,便觉得十分可怕,今日一见竟还不赖,就是……比我少了几份英朗。”
对于季明铮的评价,落桐一百个不服,也不顾对方是季三少,便叉腰反驳。
“三少这就是睁眼说瞎话,放眼天下男子,谁穿红衣能比咱们殿下更俊更好看!”
季明铮瞥了姬尘一眼,发现这小子与平日清汤寡水的摸样大不相同,他五官确实堪称完美,纤长的身量包裹在张扬华美的红衣下,越发显得肤如白玉,发似黑绸,他眼蕴星尘,闪耀着睥睨天下的光彩。
季明铮哼了一声,摆手嘟囔道。
“你这丫头懂什么,他那叫美,我这才是俊。”
姬尘嫌弃地拍开他的手,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