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天水城。
雍州地处天武帝国西北,北枕千山,南带黑水,东望帝都,西扼秦川,据说上古时曾有凤凰鸣于此地,多有大神通者出没。然而,至今却已没落,州域大半为戈壁、沙漠占据,大伙马贼在其间出没,猖獗之极,致使商道难行,日渐荒凉。
天水城却是雍州西出戈壁的最后一座大城,当地武风极盛,城内还有数家大镖局,专门护送西行商队,彼此同气连枝,互为奥援,戈壁马贼虽然势大,也轻易不敢犯边。因此,天水城市井繁荣,素有“西北小江南”之称。
张明华在天水城的“洪福客栈”定了一间上房,并不洗漱整理,立刻便到城里寻找热闹所在,想要打探消息。
他沿着城中最是繁华的玄武大街走了半个时辰,眼前一亮,迈步踏入一家人声鼎沸的茶肆。
这家茶肆有三层楼,虽然高高挑着写有“茶”字的幌子,其实却还兼着酒楼,小二端着热气腾腾、满洒红油的面汤,还有蒸肉、扣肉、带把肘子,上好的白面大馒头,在大堂里像阵风似的来回穿梭,报菜名和谢赏的叫声此起彼伏,仅是从边上看上、听上片刻,也让人觉得敞亮痛快。
张明华在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将腰间的长剑解下,平平放在桌面一侧,叫了一壶茶水,四个小菜,自斟自饮,看似自得其乐,实际上却把楼上楼下的闲聊、议论统统收在耳中。
离开蜀郡城后,张明华心急如焚,想要尽快找到楚红裳,告诉她自己已经脱困,一切安好,让她千万别再往九绝老人墓葬的大坑扔钱了,纵然贯云石家大业大,也禁不住这样刻意地败家。
同时,张明华还想去接应贯云石。当初,贯云石锐意赴约,却没对张明华说清楚约会的详情,但至今已过半年,他仍然没回蜀郡城,并无音讯传回,事情必然有变。
所以张明华穿山越岭,一路疾行。他从西南到西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沿途数次遇险,路经浊水河时,更是差一点儿就丧命,被追出足足七百里,才算甩掉那条七阶凶兽鼍鳄。最后,他只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来到了雍州,辗转三千三百里。
作为半步炼神的高手,张明华在这一路上收获颇丰。他不但彻底巩固了自身境界,轻功身法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竟然自悟了一式专门用来赶路的身法,兼顾了速度与持久,被他命名为“疾风千里”。
他连经磨难,武学境界又突破到了半步炼神,眼界、阅历与在会稽郡郡学时相比增长了太多,不自觉中,已是气度俨然。
就连店中小二以及二楼上的江湖豪客们见了张明华,喧闹声都情不自禁地放低了些,暗暗议论他的来路,大约总不出“身负绝技的世家子”之类的猜测,也没人敢大着胆子过来搭讪。
张明华默默饮茶,将目光放到窗外。他心里本来着急,但静下心来想想,在九绝老人的墓葬里呆了半年,为赶来雍州,路上又花了一个月,接下来需要耐心查访,却也不在乎一天、两天的时间了。
过了半晌,喧闹声又渐渐大了起来。
忽然,张明华注意到邻桌的议论。
邻桌四人,各带兵刃,都在大约三四十岁上下,眉目间颇有风霜之色,看情形是在江湖上打滚的武者,似乎是街头偶遇,一人做东,请其余三人吃饭。
其中一个络腮胡大汉仰头干了杯酒,大笑道:“‘云石海涯’这一回可是狠狠杀了那些马贼的威风!前两天俺听见消息,说是就连‘灰狼’王七一伙,也尽数死在了他的剑下!”
“不止,不止,”一个瘦削汉子也是满面春风,接口道,“贺兄弟,你的消息迟了,半月之前,‘云石海涯’邀战‘闹海骆驼’梁九公,吓得梁九公把人马、家当都散了,逃进八百里瀚海!可怎么样?他‘云石海涯’孤身独骑追杀七日七夜,还是一剑斩下了梁九公的人头!这一下,十年前霍家镖局满门九十五口的血案,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霍家遗腹子霍少商闻讯已经启程,要投入‘云石海涯’门下,终生为他牵马坠蹬呢!”
“话说回来,这半年多,雍州的马贼算是流年不利,撞上了煞星!”一个微胖的汉子啧啧叹道,“‘黑龙’宋毅保这死鬼只怕是没料到,他一个人做事不地道,到头来倒把整个雍州的马贼都拉下了水!”
“算上最近的梁九公一伙,死在‘云石海涯’剑底的马贼,怎么也得有四五百号了吧?”一个秃顶汉子猛地拍了下桌子,赞叹道,“‘云石海涯’,硬是要得!”
瘦削汉子点头附和道:“那是当然。自从‘云石海涯’在雍州打响名头,至今已有三年,据我所知,还没人能接下他那一手‘大日烈阳剑’十招!”
邻桌四人说得热闹,也惹来边上不少人的赞同之声;张明华凭窗聆听,立刻就知道他们所说的“云石海涯”定是贯云石!
——且不论这个绰号里的“云石”二字,“大日烈阳剑”乃是贯云石的家传剑法,常人断然不可能施展得出。
只是,贯云石为什么跟雍州的马贼杠上了?半年多来,居然连家也不回?
张明华想不明白,便朗声道:“几位兄台请了。”
邻桌的四人闻声望去,张明华含笑点头,又道:“听几位兄台说得热闹,倒叫我心痒。对了,这位叫做‘云石海涯’的侠客,可是姓贯,名叫云石?”
说着,张明华又招呼小二,道:“再上一坛美酒,四个好菜,一并算在我的账上。”
小二闻言去了,四人一并举杯,致以谢意,又邀请张明华入席,张明华说了句“却之不恭”,便与四人坐到一处。
瘦削汉子再次谢过张明华,点头道:“公子说的不错,这‘云石海涯’正是贯云石、贯大侠!”随后笑问:“这位公子风尘仆仆,大概是从外郡来的?竟然也听说过‘云石海涯’的侠名?”
小二早已拿来新的碗筷杯碟,张明华举杯饮了一口,微笑道:“怎么?兄台的意思是,贯大侠的名声在外郡还不够响亮?”
“哪有的事!”瘦削汉子笑道,“贯大侠嫉恶如仇、除暴安良,侠名遍及天下!只是,他为人脾性粗豪,往往事情做了,却不留名,是以,在有心人眼中,他自然是鼎鼎大名的侠客,但普通百姓,却未必能对他的诸多事迹熟极而流。”
张明华微微一笑,心中对贯云石“为人脾性粗豪”的评语大点其头。
“不过,在雍州,却是大大不同。”微胖汉子接口道,“无论是我们这样的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武者,还是贩夫走卒、平民百姓,对‘云石海涯’贯大侠都是仰慕得紧!”
“哦?竟然如此?”张明华精神一振,道,“还请兄台为我解惑。”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微胖汉子连喝了两口酒,有些得意地道,“公子你有所不知,贯大侠最早闯出‘云石海涯’的名号,就是在咱们雍州!”
“愿闻其详。”张明华道。
“那还是三年多前的事了,”微胖汉子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摇头叹息道,“那一次,我恰逢其会……”
微胖汉子正要往下讲述,桌上那名络腮胡大汉笑道:“你这家伙,又要说当年那桩事了,这几年,我真不知道听你讲了多少遍——这位公子,你要想听这胖子的经历,我也能说得一字不差,说不定,还更实在些。”
微胖汉子瞪起眼来,气道:“胡子王,你这满腮的胡子不就是听了我说,为了仰慕贯大侠,这才留起来的?你要揭我的老底,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
络腮胡大汉“嘿”了一声,转过头去,扬扬手,道:“让你说,让你说就是。”
“这位公子,”微胖汉子自嘲般地笑了笑,道,“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我正是有眼不识泰山,闹了些丑事出来,亏得‘云石海涯’贯大侠宽宏大量,要不然,我也早就到地底下去跟那些马贼作伴了……”
微胖汉子续道:“三年多前,我受雇于一家商队,从梁州梓潼到这雍州的天水城来,除我之外,商队还雇佣了二三十名武者。其中有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我看他相貌老成,平时做事又懒洋洋的,仿佛总是提不起精神,便多加留意,以为他是个老江湖;后来,我刻意与他多多接触,心想能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令自己的江湖经验更丰富些,也是好的。
“但不料接触多了,我倒发觉他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像是个混了没多久的雏儿,络腮胡底下,竟分明是张嫩脸!于是我再三追问,他才说他刚满十八岁——这一下,我可气得不轻!”
张明华想到当初贯云石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说从没人能猜对他的年龄,不由得觉得有趣,笑了出来。
微胖汉子续道:“那留着络腮胡的汉子自然就是贯大侠了,当时,我心中有气,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怪自己看走了眼;后来,商队接连遇到马贼袭击,因为我当时已是炼精高阶,在商队中算得上一把好手,便奋勇当先,杀散马贼,虽然受了点儿轻伤,但好歹保住了商队,随行护卫也没有人命损伤。还是到了后来,我仔细回想,才知道其实当时贯大侠就已在暗中出手,否则大伙儿早就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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