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在金陵宫呆了一上午就走了,下午开始走街串巷。
这个时代做游方郎中不需要行医执照,倒是方便得很。
坐堂等的患者,不会是家里最困难的,因此,梁山得走出去。
但是,当梁山叫上第一句时,譬如本人擅自瘫疾僵病之类的,梁山还是感觉到一丝羞涩。
不过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更何况梁山这等厚脸皮的人,很快他就叫得有声有色,而且通过揣摩街上其他商贩的叫卖,迅速使自己的口音更接近建康城的腔调。
梁山选择的是大长干区平民区。
走了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怯生生地跑过来问情况。
梁山就说了一句,手到病除,不收一文钱,保证不那家中一针一线,妇人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相信了他,把他领回家中,而且,家里面还没有个男人。
梁山不得不感叹这时节人心性的单纯。
妇人家中有个瘫痪十年的婆婆,一直是她照顾的。
草房,篱笆墙,说是家贫如洗也差不多,但是婆婆的房间干净,提鼻子闻,也没什么异味。
梁山就有些感动了,这是个好媳妇啊。
梁山花了十多分钟时间,把老人身上的僵气与死气都吸干净,老人很快有了血色,能慢慢做起来了,感动得儿媳妇噗通跪倒就磕头。
梁山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硬是没收一文钱,连妇人硬塞的鸡蛋都没要。
梁山一直走出好远,回头时依然看见这一对母女一般的婆姨倚门目送他。
梁山心头突然感到温暖。
做好事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有心为善虽为小善,但小善终会积大善。
之前的设计,都是为了给自己修行积功德转气运,这是主动为之,真开始做,沉进去,就感觉这里头本身的乐趣。
梁山观察着自己心绪变化,不去干扰它,也不去纵它,身心都有一种让人意外的舒畅。
在治好第五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之后,梁山体内的黑僵珠能观察得到缓慢增长。
不过,这些不那么重要了,迎着朝日往回走的时候,梁山都几乎感觉自己要升华了,心头有一种喜洋洋的感觉。
从根子里去挖,还是因为梁山的出身。
他就是出身这样的市井小巷,平民百姓一个。
在这样的一个艰难环境之下,远亲不如近邻那是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些街坊邻居那真是像亲人一般,谁家有个困难有个不方便定然会伸一把手的。
所以,帮助这样的一些人,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梁山真的感觉很好。
梁山意识到这是过去对自己的影响,他并没有排斥。
他心里忽然明悟,这个过程既是完善黑僵珠的过程,也是晚上斩昔剑对往日追昔的过程。
斩昔剑的剑诀就是一个“悔”字,对过去的悔与追忆,必然促进现在的积极。
黄昏时节,梁山回到朱雀门的金陵宫,就看到门外那官吏以及他的四个手下依然被拆了关节“团”在那示众。
之所以说“团”,是什么他们身躯失去连贯性,叫疼已经叫不出来,双目都是绝望。
于民就是那带头的官吏,他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一天。
顶头上司下令,找金陵宫的麻烦,要整得其开张不下去。
这是于民的拿手好戏啊,天一亮就带着四个兄弟出来了。
对于于民而言,当一个衙役是他的人生理想。
为了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代价,他并不后悔,因为这让他老婆孩子吃香的喝辣的好几年。
有时候,于民没人的时候自己也会扇自己耳光,但大多时候他只记得一条,他是顶头上司的狗。什么时候放出来,怎么去咬,不用上司说,他就要心领神会。
于民还知道,他这条狗属于随时可以牺牲的。
而今天,他就感觉被牺牲了。
一个上午同时来了还几拨人上门找茬,都被金陵宫的人强硬地打了出去,后面再来的远远看一眼,顿足走人。
是谁要整金陵宫,于民不知道,也许顶头上司也不知道,他现在就知道一点,这金陵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块铁板。
被卸掉关节,一开始哭爹喊娘,到现在已经麻木了,天黑了,于民忽然想起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儿子要他回家时给他带一包炒米,喷喷香的那种,儿子吵着要,今天看来要晚一些。
正想着,一个人就站在于民前头,遮住了夕阳,于民立刻扯着脖子喊:“有种就弄死老子!”
梁山端详着这张标准的贼眉鼠眼的脸,笑了笑,轻声道:“辛苦了。”
于民没来由地鼻子一酸,眼眶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
于民心道自己这是怎么呢?就这么一句话,没说什么啊,但怎么就有一种对方很懂他的意思,这位金陵宫当家的目光中分明有一种“你们也不容易”的理解与宽容。
于民仰头,然后就听到身上啪啪的拍,全身都松了,心头忽然感觉到爽。
于民立刻骂了自己一声贱,自己恢复自如了,四个手下也恢复了。
五个人再不敢逗留,赶紧走人。
梁山拍了怕手,这几个人家伙遇到自己心情大好,否则要等到月亮上树梢才算完。
梁山迈步就要进去,转身就想走,就听到里面怒喝一声道:“臭小子,给我滚进来!”
梁山无法,耷拉着脑袋进去。
里面不是旁人,正是半个月前打他脸却不敢反抗的史无前史长老。
“史长老,您怎么来呢?”梁山笑嘻嘻道。
“好啊,你小子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女儿,半个月不到,又添一房。”
梁山愁眉苦脸道:“那什么,不是因缘巧合吗?”
“少跟我扯这些,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句,想跟我女儿好,门都没有。”说着,史无前气匆匆地就往外走。
马德意一脸无辜的样子,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梁山正要追过去,耳朵里却传出史无前的声音:“臭小子,今夜三更老金陵宫见。”
元嘉二十七年的正月十七,宋国皇帝刘义隆终于知道宜妃出走的真相,再次病倒。
引发此事的太监婢女被坑杀数十人,月色清冷,照进皇帝的寝宫安德宫,躺在床榻之上的刘义隆胸脯犹如拉风箱一般高起低落。
刘义隆脸上有一丝慌张,他怕了,真的怕了。
从记事起,刘义隆似乎就没怕过,即便是父王驾崩之后建康城一通大乱,太子以及几个兄长的厮杀他都没有怕过。
这些人都没想到平时文文弱弱的他最后一举定乾坤,登上宝位。
白日里昏昏沉沉,夜晚刘义隆清醒过来,就好像看到几位兄长满脸是血的站在他床头,一脸讥笑。
刘义隆把枕头向“他们”扔去,咆哮道:“你们生前我都不怕,还怕你们这几个鬼物!”
几位兄长身形忽然缩小,变成孩童时候的模样,刘义隆神情为之一愣,却看到他们围绕着龙床嬉笑玩耍,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刘义隆深深的眼窝里忽然就流出泪来,嘴唇哆嗦着,再不说出话。
帝王家没亲情,向来如此,刘义隆心中长叹。
就在这时,太子哥哥忽然转过身朝他一笑,向他招手,刘义隆立刻挣扎着坐起,怒吼道:“滚!”
所有幻象在刹那间消失,刘义隆无力地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息起来,这一刻,他真的怕了。
这意味着什么?
死去的兄弟们在召唤自己,要跟自己团聚,在阎王殿里,可没有宝座供他们争,在那里,他们大概就能够兄仁弟悌了吧。
刘义隆浑身颤抖起来,感觉一阵热一阵冷袭来。
不!他不甘!父王差点完成的北伐,引之为遗憾的北伐他还没有完成,他是中兴之帝,比兄长们做得都要更好。
三哥的头颅是他亲自砍下来的,刘义隆闭眼,他不能回忆那一幕。
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今想来,刘义隆正是心中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父王的江山家业唯有自己继承才能不中道而没,他刘义隆才那么狠辣。
他杀他们,不是残暴,而是仁善,因为如果是他们哪一个坐了这江山,他们刘家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我没有做错。”刘义隆心中说道。
然而,感觉体内的虚弱,刘义隆真的觉得自己不行了。
勤政,北伐,无数的算计,所谓的帝王心术,这些年都透支了他的生命,老天,再给我二十年,刘义隆心中愤愤想着,忽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
对了,梁先生,刘义隆双手死命地抓住床沿,嘶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音微弱,在整个大殿回荡犹如鬼音,一个影子从屋外推门而进,跪倒在地:“七号在!”
刘义隆心里头觉得温暖,这些影子才是他这世界最亲最信任的人,从他是一个少年风流王爷开始,他们就跟随他,生死与共。
“去金陵宫找梁先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是。”
七号影子从地上一跃,出了大殿之门,迅速消失茫茫夜色中。
此时,梁山刚刚从被窝里溜出,准备故技重施,跳窗出去,忽然听到身后的异动。
梁山转过身,就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凝视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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