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牛马市疫区的病人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因为乔姑娘没来。
对于他们而言,每天某个固定的时间,乔姑娘就回来,先是她那轻盈脚步声,然后她说的诸如“会好起来”的话,心里就会觉得宽慰不少,病痛的折磨也会减少不少。
小七没办法,只得说乔姑娘累了,而且是因为他们累的,所以,他们唯有快快好起来,才能对得起乔姑娘。
这么一说,这些病人也就不闹。
夜色渐浓,小七还不见梁宫主回转,心神不宁起来。
“小七,贫僧跟你打个赌,如何?”清风和尚凑过来,说道。
“打什么赌。”
“我赌夫人能够回来。”
“那我赌……”小七下意识就想说“我赌夫人不能回来”,说到一半就闭嘴了,心道自己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这么下赌注?
小七转过身,看到清风和尚脸带关切之色望着她,心里突然有些感动,和尚是看出她心里愧疚,故意说这些来分散自己注意力。
“小七,你知道你为什么逢赌必赢吗?”清风和尚问道。
就这一句,小七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身心一阵透凉。
她之所以逢赌必赢,那是因为她绝对的冷静,完全的旁观。以这样心态去赌,自然无往不利。
咦,这小和尚居然在点拨自己。
小七瞬间放下了。
虽然她没有竭尽全力,但也不可以说没有尽力。
这是属于乔姐姐的劫数,没有人能帮她挡掉,这好像是赌桌上,旁观者是没有办法替代赌徒的。
小七抬头望天,意外地看到了月亮。
这些天的夜晚,夜空总是乌云密布,现在居然看到皓月一轮,小七长呼了一口气,身心洞明,突然心头就冒出一个赌约:我赌乔姐姐终归是会回来的……
接近子时,梁山才回来。
他一回来,众人也都围拢过来。
马德意看着梁山,嘴唇哆嗦了两下,却不敢问。
“怎么样?”项叔问道。
“没找到。”梁山脸色平静,然后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忙吧。”说着,梁山也不理众人,径直进了房间。
众人面面相觑。
良久,马德意道:“散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夫人一定会没事的。”小七很认真地说道。
众人点点头,各自散去。
且说梁山回到自己刚刚来建康城住的房间,昨日乔佳宜还在这房间,现在人不见了,心中微酸。
梁山回到那个让自己心头泛起古怪感觉到村坞,四处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乔佳宜。
用大易心印也占卜不出来,梁山感觉非常不好,腾空四周寻找、呼喊,依然没有。后来,梁山回到那个村坞,在村口坐了一阵子,忽然发觉瘟疫之气正在迅速消失,而且沉入地底。
梁山修炼的黑僵珠,对诸如毒气、病气之类的感觉特别敏锐。
对于常人而言,自然感觉不出什么,仍然当村坞是一死村,但是梁山却能感觉到瘟疫已经退却,一缕缕生机正从大地冒出。
梁山甚至听到阵阵“啊啊”的声音。
梁山顿时知道,他来晚了。
伊人不在,余香袅袅,梁山双目就有些发红。
梁山盘坐于床榻之上,再次动用大易心印。
这一次,梁山不再以乔佳宜为占卜对象,而是像小青、吴妈、孤独园的娃娃们为对象。
咦,吴妈已经死了。
梁山首先看到是吴妈忽然一夜重病然后不治死去的画面,心里一惊。那时候,他还在魔炼之地,自然是不知。
梁山接着看到小青出嫁的画面,虽然只是个远远又有些模糊的画面,但是梁山还是看到新郎,居然是他……
孤独园的娃娃们一个个长大成材,为官,为商,为工匠,有他们精彩的人生。而这些家伙无论社会高低尊卑,始终是一家子人,他们每年固定的日子都会在回到孤独园里聚会。梁山还看到孤独园的墙上有两幅挂像,一幅是他,一幅是乔佳宜。
梁山不能用大易心印直接去占卜乔佳宜,天机干扰得太厉害,所以他就占卜与乔佳宜有关的人,希望能有所发现。
梁山微闭着眼,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山倏地睁开双眼。
梁山脸露狐疑之色,他看到许多画面,隐隐约约感觉到其中有什么提示,却怎么也抓不住。
这种感觉非常不爽,明明就到眼前了,却依然是模糊一片,但是不管怎样,梁山内心忽然坚定起来,那就是乔佳宜还没死。梁山笃信这一点。
乔佳宜的确是没死,她就离老金陵宫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的一条无名巷口。
她躺在一个屋檐下,口里喷出的气息居然带着火炭与腐臭的味道,而在地上一摊水前,她刚刚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乔佳宜从前也见过类似模样的人。
记得还是乔佳宜十岁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天香楼后院静静地练习弹古琴,一个疯婆子忽然跑进来。
准确说,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疯婆子,脸上是一个个巨大的包,身上发出腐臭难闻的味道,头发蓬松得犹如鸡窝。
乔佳宜记得当时她是给了疯婆子一些吃的东西,但是乔佳宜也记得,她抬头看到疯婆子样貌的时候,眉头是皱的,心里是不喜的。虽然她的眉头很快舒展开,心里很快开朗起来。但是,毕竟有那么一刹那时间,乔佳宜心里是嫌恶的。
乔佳宜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这副模样,而且十倍、百倍之。
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后来,乔佳宜才知道,那是一些接客的姐妹身患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
这样的姐妹命运是最悲惨的,立刻就会被老鸨驱逐出天香楼。
乔佳宜十岁之后还见过三次这样的悲剧。看到这样的场景,乔佳宜就发誓,她一定要离开天香楼。
她做到了。
乔佳宜还记得她带着小青,还有吴妈出天香楼的那天。
那天好热闹啊,所有姐妹都出来相送。
妈妈流着热泪,千叮咛万嘱托她有空常回家看看。
乔佳宜坐上牛车,牛车得得的时候,姐妹们就一起在身后大声喊:“嫁个如意郎君啊!嫁个如意郎君啊!”
想一想,就好象是昨天发生的事一般。
想这些的时候,乔佳宜的身体一直在微微的颤抖当中。
痛,钻心、揪心的痛!
痒,蚀骨一般的痒!
灼热,地火在烧,五脏六腑每一个地方都没放过。
却少一种感觉,那就是麻木。
她不会有麻木的感觉,永远清晰敏感,甚至远超过常人。
乔佳宜不靠回忆这些她无法支撑!
时间变得无比缓慢。
小长干现在十室九空,乔佳宜想,瘟疫过后人们回来,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一个奇丑的老婆子,一个浑身脓疮奇臭无比的女人,会遭遇什么?
你救过的人会羞辱你!
你亲近的人会不认识你!
不能有弃世的念头,否则前功尽弃……
乔佳宜努力抬起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
相公,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娘子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不过,乔佳宜只是想了一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知道想也没用,即便相公就在她面前,按照与瘟神的约定,她也不能去相认。更重要的一点,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人?见还不如不见。
子时降临,乔佳宜倒吸一口凉气,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回忆,去想念了,全部的气力都应付周身上下的痛楚,整个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乔佳宜没想到,她的相公,已经回来了。
梁山终于还是没办法打坐修行。
修士修行,每天雷打不动,即便是梁山在魔炼之地朝不保夕的时候,即便是梁山在母亲大人仙逝守灵的时候,但是,梁山今夜是没办法修行。
对于这种现象,梁山只得自嘲,娶了媳妇忘了娘。
媳妇没了,他心思也没了。
这说起来很没用,但是梁山还是忍不住有这样的心思。
梁山出了金陵宫,径直去牛马市。
梁山内心始终为之激荡的是娘子的献祭。
世人多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梁山虽没这么极端,但凡事都讲究个利益,他的辩才无双,不也是为争利益而准备的吗?梁山却没想到,真有乔佳宜这等完全无私之人。
这是傻啊,是天真啊,梁山真想乔佳宜现在在他面前好好数落她一番。
既然娘子为了牛马市如此,梁山也无法安坐片刻,他开始穿梭一边进入一顶顶帐篷之内,频频动用黑僵珠为病人吸除病气。
梁山当初治疗忠勇王的时候,若非无音老和尚与张神医先施圣手化解冤仇,黑僵珠施展那是牵扯因果不少。
梁山现在给这些患病的人治,也要牵扯因果,是要付出相当一定代价的,但现在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然而,让梁山惊讶的是,他一动手,病人体内的病气迅速吸收,却没有牵扯到因果关。
这要是金丹期的时候感觉还不那么敏感,突破元婴期的梁山实实在在的感觉到,真的没有半点因果牵扯。
梁山连着治疗十个之后,眼眶忽然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因为他忽然明白,这是因为娘子乔佳宜已经担下全部因果的缘故。
这份因果,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法偿还啊。
这般一想,梁山就意识到乔佳宜可能陷入极其糟糕的境地,内心开始焦灼起来,感觉到类似乔佳宜体内的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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