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实务经验来看,卢照邻在江阴这么多年,也比大多数地方县令要丰富。尽管江阴还是小农为主,但因为张氏的存在,或者说受张氏的影响,地方豪强往往结合各种资本,形成了新式农庄或者庄园。
贞观朝的江东同样是“地多人少”,因为很多沙地或者低洼泥地,并没有任何人家愿意去收拾。普通的水田就已经存量相当可观,人力相对匮乏的情况下,也就没有去改造田地的主观意愿。
但伴随着廉价的外来劳力出现,普通小农可能依旧没有意愿去转型。但大量土豪为了“进阶”,自然而然地,会去扩大“资本”。
整个过程中,地头蛇的本地资源加上过江龙的“外来资本”相结合,配合廉价劳力和新兴市场,于是专攻某些市场某些行业的庄园经济就诞生了。
不仅仅江阴如此,整个扬子江江口数州,除了个别山区,大抵上都是这么一个行情。
于是野蛮发展十几二十年之后,长孙无忌到了苏州地头,也不得不承认,贪污索贿的方式和胆量,都要大一些,再大一些……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原本就出身大族的卢照邻,经过多年的历练洗涮,来回地在新式庄园、生厂加工、出口贸易、组织培训等领域中活动,只这一份经验,全唐朝所有大型行会,扔个地区一把手给他干都是不亏的。
而且因为张大安的关系,他在江阴县也有梳理地方政务的经验,对于地方治理和城市规划,同样有着相对先进的经验。
结合老大世族原本的经验,可以说这种“过渡性”的跨界人才,要不是“家世所累”,科举行卷只要有贵人扶持,属于典型的萧何式宰辅种子。
但李董一天不死,他就没办法走这条路子,只有等新皇登基,才有机会进入唐朝的官僚体制。
至于投身武汉,张德一天不死,张德身后的集团就一天没有机会创造“用力之功”。
总而言之,不管卢照邻是“货卖帝王家”还是“杀人放火受招安”,都得等着两家老大各自升仙……
其实熬死李董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但毫无疑问,卢氏破灭对卢照邻的精神冲击相当的大,这导致他不愿意去等,而是先经营自身,以待将来。
“兄长,缘何不让升之前往苏州?如今增补八县,江东江西都是传遍,连江淮都有人过来打听消息。”
靠近芙蓉湖的地方,有江阴最大的纺织工坊。除了毛纺之外,棉纺、麻纺、丝纺等等都是规模极大。整个江阴最大的养羊场,就在附近,整个工坊的气味都极为糟糕,很浓烈的羊膻味飘过来。
但除此之外,工坊相当整洁,还有专门的环卫队伍,三轮车、板车、独轮车一应俱全。
排污管道都是明渠,主要污水也是生活污水,倒也不是排入芙蓉湖,而是通过一片池子,再进入干渠。
附近就有很大的农庄,主要作物就是棉麻,棉花产量不算高,比不上河北,但因为就近苏杭,销路很好,主要是运费低,离得近,自然在消费市场能有竞争力。
张德和张大安一起过来转转,随处可见过来比价的批发商,操持着各种口音,带着不同人种的伴当亲随。
有的很明显是胡商,左右都是极为罕见的高大黑奴,但黑奴一开口就是尖细的嗓音,大概都是阉奴。
张德和张大安见多识广,自然不觉得奇怪,只是跟随的幕僚中,也是头一次见这种类型的黑奴,倒是跟胡商闲扯了一番。
“要说去苏州,的确是个好差事,混个佐官也不怕被人知晓,毕竟有长孙无忌照拂,怕个甚么。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只听张德目光凛然,“好坏的计算,都在长孙无忌身上。但凡有些变动,长孙无忌拿个‘卢氏余孽’的人头做文章,别人能说甚么?那老货到时候只需要一句‘臣久居江南,素闻地方窝藏朝廷叛逆’,不但赚了名声,反手就能回归‘中国’。即便不去京城,少不得一个‘江东黜置大使’要有的。”
“……”
人换了位置,思考问题自然就不一样,听得老张这么一说,张大安只觉得这宦海果然险恶,贞观朝的元谋功臣都不是“好鸟”!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亲爹貌似也是元谋功臣……感觉有点骂自己的意思。
“若如此,还是去程三郎那里妥帖。”
张大安叹了口气,“只是河中那地界,三五年不得太平,地广人稀的,死了都不知道尸体被虎豹还是豺狼吃了去。”
“他去河中,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不会比吴应熊地位低。三郎你只要记住一点,经略河中的钱,朝廷是借来的。借来的钱,除非朝廷打算赖账,否则,还不是要还?那怎么还?难不成卖河中的地?”
个中收益,每一个铜板都是带着血丝,张大安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在这里讨论。
“家族遭逢如此大难,升之兄还能想着振作,心志刚毅,着实令人佩服。”
“成大事的基本素质。”
毫无人性的话说出口,听得张大安直脸皮抽搐,好在自家老哥什么德性,二十多年接触下来,心中也是相当有数的。
和朝野江湖上的老鸟比起来,自家老哥就是太实诚,直白地把一群人的三角裤都抖落出来晒太阳。
兄弟二人说话间,到了一处不见织机工人的住处,看幡子招牌,大概类似“会馆”的地界。
有麦公祠也有铁杖庙,香火很旺,往来进出的棉袍汉子不少,时不时也有穿锦缎的,只是麻衣在身的就少了。
“你这细佬,吾出钱让你去读书,是为了你好。你在江阴做工,再如何是个机灵鬼,又能甚么出息?顶多修个木头机子,能修到甚么辰光去?”
“屋里老娘要养,哪能跑去江西,还要跑到汉阳去。弗去,弗去……”
门口一长一少,长者身穿棉袍,少年却套了带色的缎子。看长者鞋帽行头,便知道是个有钱的商人,至于少年,大抵上是个工人,不过是有自由身的,兴许在江阴本地,还有家业。
“哎呀呀,吾个祖宗,哪能要去汉阳的?伊家都是些猢狲,懂只卵啊。只要去苏州,又弗是进‘虎丘园’,就是个技校,有华润招牌的认证,怕个啥么事哩……”
“屋里老娘要养……”
少年说起了囫囵话来,长者一咬牙:“怕个卵,你去念书,老阿姐吾出钱,日日吃白米,月月有鱼肉,你看阿好?弗要听伊家猢狲乱讲,啥么去汉阳江夏的,就在常州苏州边上,都有好大工指点的,还能读书识字,有啥么弗好?”
“去也弗是弗好,去了之后,铜钱怎么算?”
“吾里弗用铜钱,银元,银花边,还弗好么。”
“好!”
少年终于点头同意,长者顿时松了口气。
张家兄弟二人见了,都是略微讶异,这几年不是没有工场主专门挑拣机灵的工人去深造。
但往往深造的工人,都是工场主的本家子弟,很多黑作坊首先坑的,就是自己族人。
只是漂亮话说起来好听,又是同姓同宗的,被压榨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仿佛还要靠这工钱如何如何的。
久而久之,也会厌弃,闹翻的也不在少数。如此反复,有些工场主,自然也会退而求其次。
有同乡情谊的,和自己关扑来的,都是一个档次。前者跟不知道行情的族人一样,容易糊弄;至于后者,自家财产,养好一点是应该的。
至于实在是有机灵的,东主势力又不是如何广大,就像眼前这般,要打着商量。
实在是聪明伶俐有潜力的工匠难寻,但只要出了一个,整个工场或者小作坊,立刻就是腾飞,把同行同等实力的竞争对手,迅速踩在脚下。
“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老张见状,感慨了一声,一旁张大安深以为然,点点头道,“这几年苏州常州,虽说开个作坊工场依旧赚钱,但要是手艺落后了一些,也撑不上几年。常熟那里的钟表匠,原本都是什么档次,如今做出来的,都赶上武汉货了。差一点,便落后一点,越是小富之家,越是受难不起,也就有了这场面。”
指了指眼前的一长一少,张大安相当的感慨,换成二十年前的长安城,这种事情会发生?
想也不用想啊。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