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帕希尼虚着眼盯了一下罗伯特，然后从身上的精钢护肩上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大大的螺丝钉砸在了罗伯特的头上。
罗伯特摸了摸头，螺丝钉的尖头插在了上面，他叹了口气，没管那玩意儿，然后握紧石中剑，看向前方，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银瑟正双手敞开托向天空，闭着眼念念有词，然后从她脚下起，大地被气爆震出一个个规律的同心圆，强烈的灵魂层次上的威压随着强风向四周扩散出去。
大量的碎尸和飞石被卷到了空中，木梁和一些布匹在空中打转，甚至还能听到一些被大风刮飞的幸存者在大声尖叫。
“你在想什么呢？我哪怕最巅峰的时候也不可能跟一位神使扳手腕啊，更何况我又很大一部分的灵魂纠缠在你身上，跟我现在的身体融合得还不是很彻底。”埃尔帕希尼双手一抵，将吹来的大风挡住，酝酿着威力巨大的巫术。
而罗伯特则持剑前冲，在狂风中将卷来的杂物一一砍断，而银瑟那灵活的尘沙触手只要被石中剑碰到就立刻大片大片地失控飘散。
罗伯特借助空中的石块和木柱不断踩跳着飞到了极高的天空，往银瑟的方向冲袭，他一剑扎在一条巨大的尘沙触手然后靠自身的重力势能一路滑下来，将整段触手完全击溃。
但是离银瑟越近，那些尘世之沙也就越是密集，罗伯特一个不慎就被一条从背后绕过来的沙手拍飞。
罗伯特被大力拍得在空中转了好多个跟头，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留下许多深深的大坑。他抚着胸口咳了几下，然后抬起头严肃地盯着对他眨眨眼微笑的银瑟，明明是艾丽娅那熟悉的面孔，但是银瑟露出的神情却让人能从那股戏谑中隐隐看出高高在上的冷漠。
“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所以你尽可以冒险是吗？”银瑟飘在空中笑着问。
“那你会杀我吗？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求之不得了，多少是个解脱。”罗伯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时至今日，他终于在神秘之道上有所造诣了，现在的他已经学会将灵魂的归向看得比肉体的死亡更重。
“哦，你可以再努力一点，然后猜我会不会放弃原来的计划杀了你？”银瑟环视了一下在战争和神力下被摧残成近乎废墟的整片南城，问道，“说起来，这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就绝不会被你放在心上是吗？他们多多少少可是因为你而死的啊。”
“二十年前我就已经不会为亲手杀人产生的愧疚而影响行动了，何况我可猜得到今晚政变以后王城会遭受多么残酷的清洗，他们死在今晚，也说不好是不幸还是幸运呢。”罗伯特面色依然冷峻，擦也不擦口鼻流出的鲜血，因为它们很快就会在空气中蒸发。
“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以为能够靠嘴上的功夫稍微让你软一点呢。”银瑟眨眨眼，讲了一个双关的冷笑话。
“可用上嘴巴不都是反而让人硬起来吗？”女巫假装不懂地凑了一句。
罗伯特有点闹心，对着女巫大喊：“埃尔帕希尼，你还有闲心讲黄色笑话吗？你那该死的巫术什么时候能发出来？”
半死半活的女巫翻了个白眼，骂道：“催什么催？对女孩子的动作不耐烦的催促是最失礼的行为之一！仅次于提起她的年龄！”
罗伯特本来还想指出埃尔帕希尼不要脸地把自己归类为女孩子，但又被她后半句噎了回来。
女巫见罗伯特不再嘴上骂她，这才施施然地向银瑟喊道：“尊敬的梦魇神使，我可以大胆地猜一下吗？”
“猜什么？”银瑟一愣。
“您刚刚降临到尘世就将艾丽娅的家人全部杀了，却留下了她一个人，甚至还寄宿在了她的身上不出来。我猜，伟大的梦魇之主大约是拣选了她作为自己的使徒、圣女或者代行者之类的什么职司，所以您才对她青眼有加。”女巫露出了回忆的神情，“您知道，伟大的复仇之神古林犰顿也曾经想让我当祂的祭司什么的，于是就用上了那套斩断所有羁绊的手段了。不过祂比您高明得多，因势利导之下，让我自己亲手用‘破灭黑光’杀死了镇上认识的所有人，当然在这里我稍微为自己辩解一下，他们都活该。当我和尘世间所有的联系完全断绝以后，几乎只能以依靠复仇之神的方式来维系自己生存的意义，祂几乎就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了，真的，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差在哪了？”银瑟拉下脸沉声问道。
“在我几乎完全要将自己献给复仇之神教会的时候，一个野心勃勃想要夺取我本来就准备要舍弃的‘南方女巫’头衔的新女巫出现了，她就是黑勒斯。您知道，作为大陆巫师联席议会的成员之一，我多少染上了点政治动物的习性，当然以后为复仇之神做事的时候这些习性也是很有用的东西，所以祂没有让我摒弃政治敏感性。但是正是这些政治习性，让我从完全侍奉神明的心态脱离了出来，反而去专心打击镇压那个讨厌的新女巫。我对神明的虔诚逐渐消退，对祂们的尊敬也逐年减少，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并不是自愿要侍奉复仇之神的，我是在被祂算计以后生无可恋才不得不向祂寻求出路的，于是，我背叛了祂。”
“哦，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那天我看到的记忆碎片是……”罗伯特轻声自言自语道。
“罗伯特你闭嘴。总之呢，话说回来，梦魇神使您粗暴的行为使得艾丽娅对梦魇之主的叛逆心和防备欲急剧上升，如今阴差阳错之下罗伯特已经成为了艾丽娅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那根线，您根本不敢再对他下手了，如果不是她自己绝望地放弃，否则您所有的行为都是在逼艾丽娅往敌视对抗梦魇之主的路上飞奔。”女巫自信满满地说道。
埃尔帕希尼没等银瑟回答她就准备发出刚酝酿完毕的巫术，那是她从复仇之神那里学会的“破灭黑光”，即使她已经背叛了复仇之神也受到了神罚，但是那毁灭一切的真意并不会忘记。
一股黑色的光柱从埃尔帕希尼的指尖射向了银瑟的左胸，一路上无论是飞石还是尘沙触手都没有对黑光的路径产生一丝动摇。
那种黑色是比黑暗更深沉的颜色，它犹如黑洞般将所有的光线都悉数吸走，它撒发出的臭味比空气传播得更快，任何人只要看到黑光就能马上闻到那腐朽的气味，那是世界腐朽和破败的气息。
破灭黑光撞在了银瑟的胸口，表层的皮肉瞬间消失，然后露出了底下那银色的秘银之躯，黑光慢慢融化了坚比金刚石的银躯，然后直接穿透了银瑟的胸口。
当黑光渐渐消散以后，罗伯特看到银瑟的左胸直接破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大洞，他能够透过大洞看到银瑟背后的夜空。但是一颗碎石片漂浮在大洞的正中心绽放出强烈的白光，然后从那颗碎石片向外猛地一涨，破碎的银躯就恢复了原状。
银瑟愣愣地摸着自己的胸口，然后一个闪身飞到了施术僵直无力动弹埃尔帕希尼的面前，将她整个人从头往地上一砸，完全不是一开始那游刃有余的轻松姿态，说道：“你们两人还真是让我一直感到惊喜啊！”
罗伯特急忙冲上来，一顿猛砍逼退了银瑟，然后一手持剑一手抱着柔若无骨的女巫往后大跳暂避。
“这么多年下来，二十年前那是一次，然后就是今天了，当初你跟我说再这么放一炮就会彻底死透了，怎么今天又放了一次，你又骗我？”罗伯特皱着眉问道。
倒在罗伯特怀里直喘气的女巫翻了个白眼：“你还在跟我计较是不是骗你吗？罗伯特你这个人真的有毒啊！我那时是半灵半肉形态，现在拿到了自己的身体，当然和之前不一样了。”
“那你还能干她一炮吗？”罗伯特跳跃着躲避银瑟那明显加强密度的尘沙触手攻击，“我刚才看到那颗碎石片已经被打出了裂痕，如果光柱的力度更强一些的话，就能把她送回终焉梦境里梦魇之主的怀里了。”
“我已经尽力了好吧，我才刚拿回自己的身体，而且这还是被别人用炼金术污染了五十年的尸体，就算再放它一炮威力也只会更小。”女巫骂骂咧咧得说道，“你要我怎么办？我还有一大块灵魂缠在你的身上呢，我都说了我们当初签的契约是以你为主的使魔契约，约束很严格的好吧！不是你死了或者我死了，我这灵魂碎片就跟死你了，这么多年你当我在开玩笑呢？”
“是吗？”罗伯特的眼神黯然了下来，重复了一句，“是吗……”
“废话！我堂堂‘沙仑女王’需要骗你一个菜鸟吗？”女巫显然非常介意罗伯特质疑她的人品问题。
罗伯特叹了一口气，然后眼神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那就杀了我吧！吞掉我的灵魂，然后收回你在契约上付出的灵魂代价，那样你就能击碎那颗梦魇石碎片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为了灵魂的救赎……才，才要救人的吗？”女巫被为人称为“食皮男爵”的罗伯特这冲击性的话语所震动，甚至连问话都问得结结巴巴了起来，“如果我吃了你的灵魂，那什么救赎又有什么意义？”
“你管这么多干嘛？”罗伯特有些自嘲的笑道，“而且你也不会懂的，实际上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懂，你又怎么会懂呢？”
“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只见了六个沙漏时间不到的陌生女孩，你就要把自己的灵魂送给垂涎了很久的女巫吃掉？你他妈是脑子被撞坏了吗？我看不是你替换了那个什么‘李特’的大脑，是李特把你给换了！”女巫歇斯底里地骂道。
女巫疯狂的挣扎影响了罗伯特的动作精准度，于是一条尘沙触手如马鞭一样甩在了罗伯特的背上，将两人打飞撞进了远处的一栋民居里。
罗伯特抱住埃尔帕希尼女巫，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吸收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不让女巫受伤。
但是这点时间也让银瑟和她的尘沙团追上了两人，两只触手分别抓起了罗伯特和埃尔帕希尼，然后将两人固定住无法动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怎么样？还要继续挣扎吗？”
罗伯特痴痴地看着银瑟那和艾丽娅一模一样的脸庞，然后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右手血肉猛地萎缩，然后将石中剑吸回了肚子，再从胸口的裂口插了出来，紧紧攥住罗伯特的尘沙触手立时随风飘散。
罗伯特在往地面坠下的时候用力将石中剑掷向抓住埃尔帕希尼女巫的尘沙触手，然后额头青筋暴起地用尽全力嘶吼：“你还在等什么？”
石中剑击散了尘沙触手，然后被埃尔帕希尼女巫握在了手里，这时候她猛然想起在布林克区红森林附近的小路上和罗伯特说过的话。
“什么时候你才准备好吃掉我的灵魂？”
“快了，快了，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不不，你还没准备好，等你真正准备好了的时候，不用问我你自己就知道了。那时你会像一条被主人乱棍赶出家门的死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我吃了你，然后呢，作为契约的履行者，我会非常顺从地帮你这个小小的忙。”
女巫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她在心里轻声说道。
作为契约的履行者，虽然并不是完全顺从，但我还是会帮你这个忙的哦！
你总是说猫是很傲娇的宠物，它们从来不愿老实听话。蠢笨的罗伯特啊，猫咪虽然看起来很讨厌人类，但是也不会拒绝主人的拥抱啊，因为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爱是不需要语言的。
埃尔帕希尼一剑从罗伯特的眉心刺穿罗伯特的大脑，然后大嘴一张，从罗伯特的身体上吸出一股雾蒙蒙的白气，吞到了肚子里。
还没等银瑟反应过来，埃尔帕希尼就从嘴里吐出一道破灭黑光，其光柱明显比之前那一发更加粗大。
银瑟的左胸直接被射穿，黑光消散以后，那颗核心的梦魇石碎片也没有坚持多久就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屑。
银瑟的身体飘在空中逐渐落下，在过程中那秘银身躯逐渐愈合并慢慢地变回了艾丽娅的血肉之躯。
埃尔帕希尼接住了飘落的艾丽娅的身体，然后轻轻唤醒了艾丽娅的意识。
艾丽娅在身体里一直能够看到银瑟的所作所为，所以她很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大叔”为了救她已经牺牲了自己，甚至连死神都无法接走他的灵魂，他在这世上所有的意识存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艾丽娅虚弱地跑到罗伯特的尸体身边抱着就大哭了起来。
艾丽娅在这世间唯一还有所眷恋的人也已经死了。
埃尔帕希尼叹了口气，她不是没有见过有人为死者哀伤哭泣，但是她没有投入过感情，所以从来不会感同身受，但是这一次她多少能感受到艾丽娅的心情了。
女巫将艾丽娅拉起，然后用巫术把罗伯特的尸体变成了一个一手可握的小布偶，递给了艾丽娅，问道：“你想好接下去去哪儿吗？”
艾丽娅茫然地摇摇头。
女巫知道如果她不管艾丽娅的话，那么艾丽娅很快就会生出死志，或者很快被梦魇之主的使者再次抓住，于是开口说道：“不如你先跟着我走吧？我知道一些罗伯特，也就是你的大叔生前想要背着我偷偷布置的产业，我们去看看吧？”
艾丽娅无神的眼睛果然稍微有了些反应，然后含着泪点点头。
于是埃尔帕希尼想了想，再次变成了一只黑猫，一人一猫就这样在罗德兰王城的废墟中往外走去。
这是最深的夜，接近黎明，大约再过不久就会日出。
很快就会是吹号日的第二天，那将是提斯利月的第二日。
夏末，开始进入丰沃的雨季，葡萄和无花果都已经收割完毕，罗德兰人要开始为秋耕的小麦犁地。
……
……
……
在那高高的苍穹之上，伽萨大陆之外的宇宙中，许多看不清身影的巨大非人存在在悉悉索索地交流着关于人类的话题，祂们不时欢笑着，或是打闹赌誓，或是手舞足蹈。
在诸神笑谈的最后，命运女神拍了拍手。
“《人皮》是戏剧之神查克利特尔-胡门第一次正式创作的命运剧目，虽然开头比较生疏，期间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中断了一些时间，但是最后越做越好，越排越顺畅，基本收束了诸神安排下的所有重要伏笔，戏剧之神本人在创作之初想象中的那些画面也一一呈现了出来，我认为还是非常值得鼓励的！”
“那么，我宣布，《人皮》的最终篇章‘魔女之夜’就此落幕！”
“接下来梦魇之主德拉姆将为我们创作新的命运剧目，但那也是比较遥远的未来了，现在，让我们一起为查克利特尔-胡门欢呼吧！”
不可名状的诸神都开心地欢呼了起来。
所以呀，我们总是说，人类真是美妙的存在啊。
那些悲欢离合，那些爱恨情仇，总是能让观赏的诸神为之瞩目，为之感触莫名。
在整个埃斯波姆宇宙中，伽萨大陆是那么的特殊，它是如此的可爱，连诸神都为之着迷。
迷人的剧目就到这里结束。
但所有的观众都知道，还有更多的有趣故事会在过去、现在，和遥远的未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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